第995章 馄饨

街道两侧都是高高的里坊,偶见一枝新发的山桃,探出墙来。

长街有鼓楼,以镇晦气恶气。

每一座鼓楼上,都立着一个巡夜司或五城兵马司人员。

宵禁时分,城门关闭并有巡逻队值守,任何人不得随意行走。

夜色如墨,整个盛京城安静潜伏在夜色中。

自高处向下望去,一团墨黑之中只有一处亮色——河房。

河房之中灯火辉煌,红纱帐内,琴声悠扬飘荡在夜色之中。

隔断河房与外界的长桥,名为不归桥。

寸寸砖石浸透了河房中的悲苦。

长桥之上,有不少小贩在此摆设摊位。

卖花的,卖香料的,卖吃食的。

还有那偷偷摸摸徘徊桥边,卖违禁秘戏图的。

常有寻欢客的随从来这长桥上买货。

往常热闹得很。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不归桥上摩肩接踵都是人,但现场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京中百姓好事,爱看热闹,在不归桥上自发形成了一道规整的人墙。

所有人都探头探脑,凝气凝神。

但见一个卖馄饨的摊子,架着旺炭的炉子上,水蒸气升腾氤氲。

待客的小方桌前长凳翻倒,一公子哥瘫坐在地。

在他对面,是一个端坐垂头吃馄饨的人。

这人脸色青白似乎极冷,胸口一起一伏间,呼出阵阵白气。

看着像是侍卫打扮,端坐长凳上,贪婪吃着馄饨。

刚出锅的馄饨内有鲜汤,若是贪婪吞食,少不得被烫得捶胸顿足。

但这吃馄饨的人,一点没受到影响。

吹也不见他吹,汤匙舀起馄饨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

未见他嚼,只听得喉咙里接二连三蛤蟆叫似的咕咚声,一碗馄饨肉眼可见下去大半。

卖馄饨的老汉摆摊多年,专做夜市。

他这摊子前什么人都来,就是京中百姓视若虎狼的靖宁卫,有时做完任务,血气未散都来他这买馄饨散杀气。

老汉自认也是见过世面的,但……眼前这位主,瞧着不太正常。

他干笑一声,问地上瘫坐那公子:“公子,这,您家侍卫是饿了吗?”

怎好生生的,突然一把掀翻了自家主子吃起馄饨来了?

地上那公子,单论着长相不差,但年轻轻坠着两个大眼袋,又常爱混迹河房,并不是个能顶得住事的。

听卖馄饨老翁的问话,一头冷汗的他倏然回神。

方才贴身侍卫将他推倒时,他恍惚间看见了什么——那侍卫变了模样,生如女子一般,还冲着他笑。

那笑容,略有些熟悉感。

公子哥浑身一颤,手脚并用向后爬了两步,试图远离。

看他模样,卖馄饨的老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里围观之人里三层外三层,他无端生了胆气,抖着声喊道:“我就是个做买卖的,肉馅都是顶好的肉,做之前必洗三遍手。”

“我从未害过谁,有什么仇怨你自去报,莫要在这打扰我的买卖。”

说这,卖馄饨的老翁想去拿火钳夹烧红的炭火,学着村中神婆下水碗。

只是他刚捏得一个碗在手,从旁传来一个声音:“叔,你先下一碗馄饨,别叫他碗吃空!”

买馄饨的老汉看去,便见旁边烧药茶的摊主焦急冲他比划:“我有经验,我卖早点时遇上过这样式的。”

药茶摊主说话又急又快,喷出几个唾沫星子:“嘉会坊出过大事,我亲眼见过巡夜司的大官处理过。”

“你这边下馄饨,先糊弄住他的嘴,我们这便去鼓楼报官。”

药茶摊主见过大世面,套公式熟练得很,指挥起来。

看他似乎自信,又见左右那么多人,卖馄饨的老翁咽了口唾沫:“那,我试试。”

说是试试,却已经眼疾手快往锅里丢了好些馄饨。

药茶摊主见馄饨供养不上,上来帮忙。

他卖下火的药茶,还带着不少解苦的药糖。

桑纸包了一把,递给吃馄饨的侍卫。

这耽搁的功夫,吃了一大碗馄饨的侍卫,脸色更加白。

垂眼看了自己面前的药糖,一块未动。

放下糖便身手极佳,闪开三步外的药茶摊主见状焦急,催促道:“叔啊你快点,他不吃糖。”

但见那桌边坐着的侍卫,搁下汤勺,双手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青发皱。

甲床收缩之下,瞧着指甲凭空长了几分。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卖馄饨的老汉身上。

所有人围观之余,也摆好了随时跑路的姿势。

卖馄饨的老翁看着馄饨在滚水中上下翻动,被所有人盯着的他忍不住问道:“我,我能先跑吗?”

桌边坐着的大爷,瞧着不像活人,还要煮馄饨去喂,实在有些可怕过了头。

随着话音落,本就摇摇晃晃的方桌桌板发出巨大响声。

只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一丝凉气拂过耳边。

“我不跑了,不跑了!”买馄饨的老汉深谙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秒速认怂。

“给大爷煮馄饨。”

他凭借多年练就的肌肉记忆,取碗温碗在碗底洒了一小撮虾皮。

随后扬汤一浇,将刚刚好浮起的馄饨装碗,半刻也不敢耽误的送到了桌边。

桌边坐着的侍卫继续取勺,一个接一个的从热汤中捞起馄饨吞食。

这时,那公子哥才迟钝的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嚎了一声:“救命啊!”

声音传出很远,不归桥上围看的人被他这一嗓子吓得齐齐打了个哆嗦。

这时,那侍卫第二碗馄饨又囫囵吞下了肚去。

卖馄饨的老翁见他越吃越快却没得奈何,忙继续煮馄饨。

待到第三碗馄饨下肚,侍卫脸上肉皮垂坠越发没个人样。

地上那公子哥,折扇丢在一边,试了几次都没爬起来。

他惊惧之下,模样狼狈又丑陋。

人群之外,传来一声轻笑。

不归桥旁一间窗户半掩的屋中,一个前胸鼓鼓却做男装打扮的人,看那公子哥戏谑笑道:“看你还敢肖想本郡主。”

这男装女郎得意得很,一手按在窗棂上。

虽在行恶事,但背手嬉笑模样映在灯下凭生几分俏丽。

叫屋中同坐的男人忍不住笑弯了细长的眉眼。

啪一下,合上手中桧扇提醒道:“郡主还是收手吧,否则巡夜司到场便不好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