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皮囊之下

她都不在意,他自然也不会在意。

入夜,越之恒正在绘制图纸,方淮拎着一壶酒来访。

“我刚从灵域结界回王城,就听说你要成亲,还是陛下亲自赐婚。四处都在说你早就恋慕裴玉京的未婚妻,亲自向陛下要的人,真的假的?”

越之恒笔下不停,蹙了蹙眉,头都没抬:“谁传的?”

他疯了吗,恋慕裴玉京的未婚妻?

方淮一点就透:“是为了引裴玉京出来?”

越之恒不语,这事众人心知肚明,连逃走的仙门也一想就能明白,偏赌的就是裴玉京对湛云葳的情谊。

愿不愿意为了湛云葳,豁出命来抢亲。

方淮扬眉:“掌司大人,你是希望他来,还是不来?”

越之恒收了最后一笔,冷声道:“你很闲吗?”

“开个玩笑嘛。”方淮见他一副冷淡的模样,只觉无趣,凑过去看,发现越之恒画的是改良版“洞世之镜”。

旁边密密麻麻全是越之恒写的注解,譬如如何拓宽想看的范围,如何能不被追踪之人察觉,还计算出了精准的数值,标记好了用材。

有时候方淮不得不佩服炼器师,从绘图开始,无不繁琐、孤独、无趣,要什么样的性子才能忍受这般日复一日的生活。

偏偏越之恒这种凉薄又狂妄的人,竟是个炼器师。

方淮盯了一会儿那图纸,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道:“这镜子能不能给我也做一面?”

越之恒收起图纸,问:“渡厄城最近不太平?”

“不是。”方淮满眼放光,“这镜子这么好用,我平日没事的时候,可以用来看小蝶。”

夜燕蝶是家中给他定下的未婚妻,也是一个御灵师,方淮喜爱她喜爱得不得了。

“方大人请便,越某累了,不方便招待。”

方淮连忙讨饶:“别别别,说正事。”

他正色道:“近来越来越多‘入邪’的平民,悄悄前往渡厄城。”

讲起这件事,方淮也觉得心烦。昔日仙门林立,还会救邪气入体的平民,让他们不至于绝望。勉强维持了一个平衡。

但如今陛下雷霆手段,覆灭了仙门,导致沾上邪气的人绝望恐惧。

邪气入体后,得不到及时祛除,假以时日变成邪祟,只不过早晚的事。权贵有御灵师救命,他们呢?他们什么都没有。

与其残喘个几年后被彻天府杀死,不如前往结界另一头的渡厄城去。

渡厄城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是邪祟之城,危机四溢。可笑的是,也是世间灵气最充足,天材地宝最多的地方。

这些平民想着,就算自己死在渡厄城,若能找到天材地宝让同伴带回去,父母亲眷也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这样的情景本就在越之恒的意料之中,越之恒听罢也没什么反应,道:“左右是个死,也不乏是条好出路。”

就算他们不去渡厄城找死,过几年也会死在自己手中。

方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同为百姓口中的王朝鹰犬,有时候他觉得这位掌司比自己还冷血。

越家作为昔日仙门之一,竟诞出这样一个邪戾又无情的怪胎。

难怪百姓恨他就算了,越家人也不待见他。

方淮说:“我们方家接下来恐怕要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了。”

方家历代出阵修,如今灵域的结界,全由方淮的祖父方大人在维护,这份担子随着祖父年老,日渐落在了方淮身上。

入邪的百姓去了渡厄城,彻天府平日里要诛杀抓捕的人,自然就少了。

“话说回来,你清闲了,刚好可以与你的新夫人培养感情。”方淮说,“我听说她是昔日灵山最温柔美丽的女子,你就没想过真与她做道侣吗?”

越之恒不予置否,如果面不改色杀三皇子也能算温柔的话。

越之恒开始净手,他盯着手上的墨点子,平静地吐字:“没想过。”

如果不是朝中没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方淮叹息道:“湛小姐真可怜,被留在王朝做质女,裴玉京也注定不会来救她。”

越之恒说:“你怎么知道裴玉京不会来。”

“论炼器我不如你,但论起仙门八卦,我若排第二,王朝没人敢排第一。”方淮笑了笑,他娘是知秋阁阁主,灵域和人间的消息,无所不知,“世人只道裴玉京修行一日千里,天生剑骨,殊不知他自幼修的是无情剑。”

无情剑道,注定不能为任何女子动情。

“偏偏他与湛姑娘的这门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惜忤逆他师尊与亲娘,确然对那位湛小姐动了真情。但不管是为了仙门根基未来,还是裴玉京的性命,那些长老与他母亲,绝不会让他踏入王城一步,你且等着看。”

越之恒看向窗外,王朝仲夏,往往是阴雨绵绵的雨季,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

关着那少女的阁楼,在雨中微微亮起,如暗夜下的一点繁星。

想到她为何无法入睡,越之恒收回视线,心里低嗤一声。

彻天府本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弃,不讨喜的地方。

她最好祈祷方淮所言有假,裴玉京照旧会来。他能交差,她也能早日离开。

云葳趴在窗边,缩回触碰雨点的手。

她无法出门,白日睡多了,晚上精神奕奕,索性起来赏雨。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现在又面临一样的局面。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她仍旧记得自己当初多么盼着裴玉京来,来带她离开。

裴玉京是她情窦初开第一个心动的人。

倘若刚去学宫修习,她一早知道他修的是无情剑道,就不会在他入道浑身冰霜之际,用御灵术“救”这位可怜的师兄。

也不会让裴玉京于冰霜消融后,一睁眼就看见她。

那时少年神情惊讶,眼里带上浅浅笑意:“这位小师妹,你在救我?”

她懵懂眨了眨眼,点头。

他望着她,低笑一声:“如此,多亏师妹相救。”

年少慕艾,两小无猜。

那少年总在月下对着她笑:“师妹要修控灵之法,不必一个人躲起来,可以在我身上试,我不怕痛。”

后来裴玉京执意要与她成婚,蓬莱的长老险些活生生气死,蓬莱山主夫人甚至亲自动用了刑罚。

夫人口不择言:“混账东西!你被那个小妖女迷昏了头,竟宁愿自废前途,不若为娘动手,亲自打死你。”

清隽的剑仙垂着眼皮,顶着满背的伤,深深叩首,一言不发。

他用自己半条命,换来后来与她的一纸婚约。

云葳其实从不怀疑他的真心。

怪只怪这世道,邪祟横行,人人身不由己。裴玉京一出生注定背负许多,他肩负蓬莱、甚至整个仙门的希望,与这些大义比起来,那年午后懵懂的小师妹,注定被他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