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谋算

这条路,她谁也救不了。

天濛濛亮,越之恒坐玄乌车出了越府。

今日风很大,吹得玄乌车帘幕翻飞。

他掌中有一个尘封多年的盒子,里面装着两块玉,一块已经有些年头了,能看出来是孩童启蒙识字用的玉牌,另一枚则是已经雕刻了一半、初初有了雏形的成年男子命玉。

时辰尚早,汾河旁没有百姓,只有冻死的尸骨。

良久,那盒子被扔出来,一路砸碎冰面,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越之恒一眼都没回头。

玄乌车一路向前驶去,最后在一户朱门绿瓦的人家停下来。

曲逐星面色苍白孱弱,坐在轮椅上,笑着唤了声越掌司,越之恒颔首。

曲揽月撑着伞,揉了揉弟弟的脑袋,随越之恒一齐走出门去。

两人漫步在结了冰的河畔,越之恒这个点来找她,今日也不是饲养她镇压着的那些东西的日子,曲揽月知道,恐怕没好事。

“这次要去哪里?”

越之恒说:“渡厄城,百杀菉现世了。”

曲揽月骤然抬眸。

她眼中染上凝重的冷意,袖中拳头握紧。

二十六年前,边境结界的镇守兵将,死伤无数,大多姓曲。

那年结界破碎,第一批被邪气袭击侵染的,几乎都是镇守边境的灵修士兵。

她父亲死守边境,护卫着王朝和百姓,不让邪祟迈过去一步,最后亦邪气入体。母亲收到家书,知道陛下不可能同意指派王朝的御灵师去边境,于是自发带了家族中的御灵师、同其他善良的御灵师一起去救人。

曲揽月记得那一日也像今日这样冷。

她才七岁,抱着刚出生最小的弟弟,希望母亲能把父亲和叔叔伯伯平安带回来,接连等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耗。

起初是勇敢救人的御灵师们,大半被抓入渡厄城,少数被邪祟残忍杀害,她的母亲便死在这场战役中。

灵帝下令所有城门关闭,设立法阵,入邪者不得入。最后大半将士被困在城外,她父亲忍痛在士兵们变异前,关押了所有注定无法得到救治的将士。

异变前一刻,曲将军含泪点火,大火带走了将士们的性命。

第二年春,仙门有志之士去救御灵师。八岁的曲揽月站在城楼,盼星盼月希望父亲归来。

一月后,曲将军自戕在边境。

说来可笑,一名战功赫赫,深受百姓爱戴的将军,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一颗慈父之心,死在传闻中的百杀菉上。

泓元道君带着百杀菉消失前,曲将军是世上最后一个见到百杀菉的人。

多年后,曲揽月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做。

只有死在结界下后,保留残魂记忆交付王朝,灵帝才不会怀疑他勾结仙门,私藏百杀菉,意图弑君。

他成功了,曲揽月和曲逐星活了下来。

老管家牵着她的手:“以后小姐就是家主了,王朝就是一只吃人的猛兽,小姐要快一点长大。”

她望着城楼外的百姓,城中纸醉金迷的权贵,擦干脸上的泪。

曲家败落得很快,曲揽月日日苦修阵法,却只敢藏拙。

关于曲家有秘宝的传闻,经久不散,曲揽月拒绝了承袭灵帝给父亲追封的爵位,带着弟弟四处避祸。

最后连远亲也开始垂涎那传闻中生杀予夺的至宝。被人追杀到汾河郡那年,也是她最狼狈的时候。

越老爷子救了她,叹息着拍拍她的肩。

那亦是曲揽月第一次见到越之恒,十六岁的少年跟在老人身后,像一柄锐利没有感情的利剑。

所过之处,追杀她的人尽数倒下。

越老爷子望着那少年,对曲揽月说:“女娃娃,老夫知道你恨什么,你等等他成长起来,一起碾碎这份残忍不仁。”

曲揽月记得自己那时候问:“你保证能成功?”

越老爷子笑着摇头:“保证不了,甚至连你们的命,兴许都会搭上去。灵域动荡,世间邪祟横行,将士埋骨,忠良可叹。然而有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就算最后会失败。”

而今,多年过去,曲揽月终于再一次听到百杀菉的消息。

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混杂着灵帝的残暴和猜疑,葬送了她父亲的性命。

越之恒却不等她消化仇恨,将灵帝快要十二重灵脉之事告知于她,冷冰冰道:“抽个时间,杀了你弟弟罢,你若下不了手,那便我来。”

他将弑亲说得像吃饭喝水一般平静,曲揽月连感怀过去的难受都散去了,抽了抽嘴角:“非得如此?”

越之恒说:“随你,你动手收其残魂,越家的长生菉还能保他一命。”

他踩在雪上:“若我们败了,曲逐星落在灵帝手中,做个凡人的机会都没了。”

曲揽月也知道他说得没错,良久,她点头:“我会处理好,你阿姊怎么办?”

比起一举一动处境艰难的越家人,曲揽月知道自己已算幸运。他们不可能将百杀菉带回给灵帝,越清落必然活不下去。

这场局里,从一开始,就注定牺牲无数条性命。

与曲逐星不同,越清落身上定下了王朝的契约,人死魂散,根本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甚至走不了多远。

越之恒还记得十六岁从祠堂出来后,越老爷子说:“我答应你救她,让她尽可能活得久一点,但你也得答应我,他朝不可为她背叛天下人。越之恒,你阿姊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却也是命。如有必要,我、越家,皆会为此铺路,死而无憾。”

他沉默良久,颔首。

曲揽月想到哑女,不免叹惋。

越之恒望着结冰的河面,想到昨夜他将湛云葳送回去后,同哑女的对话。

他问她,在王朝活半年,还是愿意自由地活一天。

哑女怔了半晌,最后在纸上坚定地写:阿恒,我宁愿快活地活一天。

越之恒看着那行歪歪扭扭,却分外认真的字,良久道:“好。”

风越来越大。

曲揽月半晌道:“湛小姐呢,你如何同她说?”

“不必说。”

曲揽月抬头看他,见他神色淡漠冷静:“她会离开,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只要让她明白,这条路,她谁也救不了。

湛云葳一早醒来,看见哑女坐在窗前,外面没有下雪,她在看飘落的雪花,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

湛云葳说:“清落姐,我昨晚好像看见越大人了。”

越清落点头,告诉她没看错:阿恒抱你回来的。

原来不是梦境,湛云葳隐约还记得自己和他说过好多话,风雪里都觉得温暖:“越大人还在府上吗?”

越清落告诉她:他一早就离开了,明日要出发去渡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