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备战
高学士显然并不能体会穆国公世子那一瞬间的震惊, 还以为是被尹王这毫无缘由的攀咬给恶心坏了,于是安慰了一句:
“宗室们胡乱上书也是有的,世子也不必过虑。”
但说到此处, 高学士也不觉微微犹豫。说实话,什么邪祟附体举止乖张简直是狗屁不通的弹劾,换做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的皇帝都会直接扔进炭盆;但换做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陛下, 这一份由方士主导的弹劾就很难说了——飞玄真君都能相信“二龙不能相见”, 为什么不能相信“邪祟附体”?
这样的指控比捕风捉影还要恶毒,无从解释亦无从追究, 是文官们互撕也很少用的下作手段, 但如今偏偏又由一个简在帝心几乎有不死金身的宗室提出,效果简直成倍增长——为了表示皇室的亲亲尊尊孝义之谊, 郡王以上的奏章是可以不经内阁司礼监直上御前的。换言之,尹王所有的政治动作都可以在私下暗自进行,要不是裕王在宗人令处听到一点风声后特意转告了自己的亲亲老师, 怕不是满朝上下都还要蒙在鼓里。
穆国公世子直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终于压下心中那股山呼海啸一般的惊骇,勉强恢复了一点镇定的神色。现在显然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 他只能尽力放平语气:
“在下实在与尹王爷没有什么恩怨。”
“可能是上一辈的事情吧。”高学士叹息了一声。
他倒也不觉得世子会与外藩有什么了不得的深仇大恨, 毕竟癫公最多也只能在京城癫,怎么可能招惹远在洛阳的尹王?估摸着是尹王与穆国公有什么难以解释的旧怨,现在出手来欺负小孩子罢了。
他微微摇头, 又道:“其实世子也不必过虑;尹王此次上书, 是从上到下将内阁及六部扫了一个遍,言辞凌厉刁钻得厉害, 斥责我等大臣‘离间天家’、‘名为祝赞,实为诅咒’, 是串联着要孤立皇上意图不轨——说实话,历年来宗王们上奏言事的不是没有,但能这样精准的直戳痛处,手腕就实在非同寻常了。”
穆祺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立刻听懂了高学士的暗示——尹王的弹劾倒也并非是对着他一人穷追猛打,而是一杆子横扫一片,将内外的重臣都牵涉了进来,换言之,这并非是穆国公世子一人之事,而近乎是外地宗亲对大半个朝廷的攻击。大家风雨同舟,正该和衷共济才是。
朝中大臣是枪林弹雨中滚出来的,倒不至于畏惧区区一份弹章;但秋风起于落叶之末,哪怕仅仅是打听到弹章一点若有若无的内容,也足够让亲近的文官们生出莫大的警惕——与寻常宗亲狗屁不通的文章辞赋不同,这篇奏折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行文中处处戳中飞玄真君不可告人的心机隐忧,是绝对的一篇好奏章,水平高站位稳,几乎可以与几位阁老一较高下了。
僻居洛阳的宗藩,怎么会有这样老辣阴狠的见识?这要么是尹王天赋异禀出现了政治上的返祖,要么便是尹王府隐匿有未曾被朝廷网罗到的高人。
——而无论哪一样,对文官来说都是绝对的噩耗!
在高祖皇帝建政之时,设计的思路大概是以宗藩勋贵牵制文官,皇帝在左右冲突中平衡朝政。但世事变化难以预料,靖难后朝局剧变,太宗皇帝的养猪政策彻底摧毁了这个构想——没错,宗藩们的确还有着法律上的不死金身,甚至可以通过密折与皇帝直接沟通干预政事;但数百年醉生梦死无所事事,已经彻底腐蚀掉了宗室最后一点政治才能与热望,失去了制衡朝局的一切可能。
无论皇帝再怎么优待偏帮,成百倍成千倍加强宗藩们的力量,但零乘以一千依然是零,这群饭桶基本上是迅速在朝政中被淘汰了下去,到现在为止已经沦落了仅仅只能恶心人的造粪机器;即使后来的皇帝再度平衡朝政,但无论选宦官选勋贵还是选特务,即使癫到如武宗皇帝一般自己跳下来与文官1v1,都没有人敢再指望自己的怨种亲戚了。
当实力过于软弱的时候,即使发怒也是可笑的;在长久以来,宗藩都被视为是朝政中绝对的稳定因素,菜得相当之令人放心,除了偶尔恶心诸位大佬以外没有其余的功效,基本不会被纳入考量。
——但是,如果哪一位宗王基因突变出了什么了不得的政治才能,这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皇室亲亲尊尊的情谊,由《大诰》确保的不死金身,可以随时与皇帝密折沟通的无上特权——这种种的buff加持在造粪机器身上,只能打造出一头吃得更多拉得也更多的造粪机器;如果享受这些buff 的是某个老谋深算的政治天才,那激发出的威力恐怕比区区首辅还要强上千百倍不止。让这样的人入场,局势马上就要天翻地覆了!
——一言以蔽之,大安朝廷绝不能允许有这样牛逼的人存在!
作为将来的顶尖政治家,高肃卿敏锐察觉到了这一份简单奏折下隐伏的可怕危机,所以毫不犹豫将消息送给了几位清流的同年,并果断向世子泄漏内容,表达了一点可以合作的善意——作为被尹王火力炮轰的受害者,他们正该携起手来,提前解决这个可能的危机。
世子显然领悟到了高学士的意思;他左右张望,忽然低低开口:
“尹王这样干涉朝政,不怕陛下心里有什么吗?”
当今飞玄真君又不是个傻的,高学士能看得出这非同寻常的政治才能,真君当然更能一眼看穿。大安的皇帝对亲王从来是又利用又提防,亲热时“天下一家”,怀疑时“视若仇寇”;以当今皇帝那种无风尤起三尺浪的个性,真的会放心信任一个才能出众且莫名热衷于朝局的远房叔叔么?
靖难的教训都忘干净了是吧?
皇帝的疑心从来是制衡宗室的大杀器,满朝文官都应该明白这一点才对。
但高学士愣了一愣,却苦笑摇头:
“陛下怎么想,我不敢揣测,但上个月才报来消息,这位——这位尹王的幼子已经过世,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出嫁后的女儿,现在也是重病在床,奄奄待毙;除此以外,直系旁系都再无亲眷了。”
穆祺微微一呆,心想以大安宗室的平均生育质量,这简直是天煞孤星一样的命数,委实也算一朵奇葩了。但短暂的惊愕之后,他又迅速反应了过来,心下猛然一沉:
皇帝当然会对宗藩有疑心,这种疑心甚至不可磨灭;但政治上疑心针对的仅仅只是宗室内篡夺皇权的可能,而以当下的宗法制度论,一个连儿子都没有的年老宗室,是绝对没有办法动摇皇权的!
没有儿子就没有稳定的政治继承人,没有政治继承人就根本无法拉帮结派;换言之,这位尹王现在已经成为了皇权最为理想的工具人,一切皇帝梦寐以求的无党无私无牵无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