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廷争(第3/3页)

如今故技重施炉火纯青,效果还是一如往昔。至少世子依旧是老老实实安静如鹌鹑,默默忍受着老登无形的职场霸凌。而此时群臣束手,当然也是没有人敢守身持正,义正严辞说一句公道话的。

但在一片寂静之中,趴了半日的皇帝却忽然伸出手来,在床边笃笃笃敲了几下。

显然,在皇帝卧病养伤的这十几日里,李再芳黄尚纲勇猛精进,又开发出了一套更有用更简洁的密码体系,已经不用皇帝敲得手指抽搐口吐白沫,大太监们迅速就能翻译出暗号中的圣意。

李公公微微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转身望向众人身后:

“敢问世子,闫阁老说的可属实么?”

闫阁老:?

闫分宜猝不及防,呼吸都暂停了片刻!

他这一招捏造事实强行捆绑的邪招屡试不爽,靠的就是出其不意且难以回驳。外人对事实茫然不知,当事人自己解释则会显得斤斤计较不顾大局,除非有高段位的人出面点上一句,强行阻断。可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刻薄寡恩,就算看出来了首辅重臣这点阴损隐私的算计,又干嘛要费这个精力替外人思虑?所以,他的手腕从来都是相当安全的,除非,除非……

——除非此人的圣眷,大大超出了闫阁老的预料,甚至足够让皇帝打破惯例,特意也要管上那么一管!

但这不应该啊!

好吧这姓穆的确实有救驾之功,出身也是根红苗正非同寻常;但满朝文武中有救驾之功的可不止一个,他身边的陆文孚,不也曾冲入火场,拼死救过飞玄真君一回么?但皇帝事后酬功,虽然赏赐给奶兄弟的高官厚禄、权位名分绝不吝惜,却从没有贴心到连这种小事都要一一照拂到啊!

皇帝又不是什么脑子坏了的霸道总裁,凭什么为一个臣子费这样的心思啊?

——但现在,现在,理论上绝不应该出现的事情却居然出现了,从政数十年来都未有过的例外居然诞生了,闫阁老那一瞬间的意外与惊骇,当真是无可形容——他迅速意识到,自己恐怕大大低估了穆国公世子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虽然不知道这份量从何而来,但只要皇帝愿意下场捞人,那闫阁老一切的谋算瞬间就要坍塌大半。在这紧张之至的一刹那里,他不得不开动脑筋,高速思索着如何从这场职业生涯中罕见的滑铁卢中脱身——以如今之计,似乎只有装糊涂认怂,等穆祺开口否认之后,立刻以年老耳聋为借口推脱,大不了就说个听错了——

“回陛下的话。”世子恭敬行礼:“闫阁老说的,句句属实;臣的确与他商议过,也的确赞同阁老的意见。”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闫分宜一张惊愕的老脸,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临时翻供,居然还补全了他这用心险恶的谎话,甚至主动涉身宗藩的浑水之中。

出乎意料了吧,老登?

世子嘴角上扬,向惊异的闫阁老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看得闫阁老心下悚然,几乎本能的觉出不对来!

“臣早先便与闫阁老商议过此案,聆听过阁老的教诲。”他诚挚道:“阁老亲口告诉我,说他阅览了逆案的档案,总觉忧心忡忡,不能自已。自武宗初年的安化之乱以来,六十年间宗藩三次谋逆,每一次都搅扰得天下大乱,更险些威胁圣躬!一次两次可以归之为偶然,再三再四的反复叛乱,难道还要视而不见,草草应付?阁老说,本来应当用重手正本清源,只是担心力不能及,他也只能权且用一点保守的手段,勉强敷衍而已……”

在旁聆听了全程,一字不落的闫阁老:?!!!

作为纵横朝堂数十年的老阴货,他终于体会到了被指鹿为马的痛苦——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而且——而且你编造其他的也就罢了,什么叫“保守手段”?!老子话里话外都是大案铁案,摆明是要大动干戈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了,你还栽赃老子“保守”?

你他妈是不是太极端了啊?!

闫阁老的内心是崩溃的,闫阁老的内心是狂乱的,闫阁老的内心是惶恐的——说实话,先前进言皇帝要办成大案,已经是冒着事后被清算反攻的巨大风险了;只不过阁老艺高人胆大,事先已经设置好了诸多防线,有把握随时甩出这口巨大黑锅而已。但现在世子横插一脚,那就是以闫分宜的功力,也实在没有那个应付的本事了!

奶奶的,你要找死别拖上我啊!

可惜,先前的招数已经堵死了回旋的空间,无论闫阁老心中狂奔过多少句脏话,此时他都没有办法辩驳半个字,只能瞪着眼睛无助的张望。但就像现在被栽赃过的无数臣子一样,皇帝压根没有看他一眼。

——虽然都是幸臣,恩宠还是有巨大区别的。

飞玄真君沉吟片刻,又敲出了一个漫长的小节。

李再芳迅速翻译了出来:“尔等既然说现在的法子过于保守,那原本又是打算如何行事?”

穆祺恭敬束手:“治病须治本,仅仅杀两个人无济于事;阁老与臣的意思,还是要改制。”

飞玄真君抬了抬眉毛,又敲了几下。

李再芳道:“你这些话,早就有人说过了。”

“是的。先前大学士张璁、夏衍,都曾有过这样的议论。闫阁老一一都告诉了臣。”世子谦卑而又温顺,只是句句依旧不离闫阁老的训示:“但这种种举措,又真有过什么效用么?所以阁老的意思,要改就得大刀阔斧,直至根本,一举改出个朗朗乾坤……”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啷一声响。原来是闫阁老两腿发软,不觉向旁边一歪,居然直接带翻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盏。

世子转过头来,惊讶的看着脸色怪异的重臣:

“阁老这是怎么了?”

闫分宜喉咙咯咯作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