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谈判
被万寿帝君号火箭轰击了三刻钟后, 舰队残存的士气终于完全崩溃。虽然桅杆已经全部折断,仍然想方设法的切割船帆升起白旗,表示愿意服从穆国公世子苛刻之至的表现, 接受不附带任何条件的投降。初步意向达成之后,负责善后的戚元靖随即调派船只包围半残的舰队,将舰艇上死里逃生魂飞魄散的水手依次押运上岸, 又设法把几艘结构尚且完好的舰艇拖到了近海避风处, 打算等毒火熄灭后再来处置。
但等押运上岸之后,处置俘虏却成了不小的难题。上虞这种小地方当然不可能划出土地建什么俘虏营, 基本上是找到个破庙后直接把人往庙里一赶, 分两碗米汤吊命了事。一般的水手都是在风浪中滚过来的,能脱离毒气烈火和火箭已经是侥天之幸, 喝两口热水后乖乖坐倒听命;只有某些地位尊崇的军官别有心肠,缓一口气后立刻哇哇大叫,要求有“与身份相符的待遇”。
当然, 这样的叫声并没有获得多少回应。毕竟尊贵的军官们不懂汉语,戚元靖海刚峰千辛万苦搜罗来的通译水平又实在不咋滴,听不懂贵族们夹杂着高级词汇和复杂语法的精妙表述, 听来听去一头雾水, 干脆给了贵人们两鞭子醒神。如此反复折腾了大半日的功夫,直到儒望要亲自来看一看俘虏的情况,才被某位贵族厉声叫住, 半请托半威胁的让他转告自己的要求——就算是战败被俘, 也要有贵族的体面;对方既然同意谈判,总得让身份相当的人出面吧?
“身份相当的人。”返回衙门休息的穆国世子接到了回报:“什么叫身份相当的人?戚元靖不就在现场么?”
儒望躬身不答,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是不愿意说出一句难听的话而已。
“他嫌弃戚元靖的身份太低了。”世子缓声道:“对面是什么来路?”
儒望老老实实回话:“统帅海军的是维第格拉伯的伯爵, 有葡萄牙王室的特许的任命状,身份非常尊贵。”
“既然是无条件投降,身份再尊贵又有——”
世子忽然不说话了,他眯着眼睛打量儒望,神色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
显然,这种老奸巨猾唯利是图的商人绝不会是不识风向的脑残,更不会为了一点虚无的名声贸贸然的冒犯战争中占据绝对优势的胜利者。落魄的贵族还可以鸭子死了嘴壳硬,银行家却必然能识得风向的变化。他之所以愿意为那什么“伯爵”带话,除了一点顺水人情之外,恐怕还有试探的意味——在掌握了足以覆灭海军的力量之后,大安朝廷已经是大航海时代无可质疑的棋手;那么这位新上场的棋手,打算以什么样的外交姿态来应对欧洲的列强呢?
而这个问题嘛……恰恰不太好回答。
礼仪不仅仅是礼仪,对待外藩的礼仪同时还彰显了国家的定位。现在的大安不是后世被打得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五千年纲纪扫地殆尽的满清,在如今朝廷可知可控的范围内,华夏仍然是无可置疑的世界中心,光辉灿烂如日中天的天·朝上国。当然,身处地理大发现的时代,这种蜷缩一隅独霸东亚的天·朝上国未免有点可笑,但夜郎自大的上国也是上国,在欧洲彻底完成工业革命之前,中国的国力优势是决计无可动摇的。
这种绝对的国力优势延续了实在太久,以至于长久以来朝廷根本没有什么“外交”的概念。天无二日民无二王,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像太阳一样朗照大地,关心呵护着天下每一个邦国,就仿佛庇佑自己的子嗣。当然,子嗣中嫡子有庶子也有孝子和逆子;嫡子尊贵庶子鄙贱孝子奖掖逆子惩戒,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哪个儿子能够和中国这个君父平起平坐平等论交。一切的奖惩都是由上而下由高至低,不容置疑也不容议论,这就是所谓的“朝贡”体系。
在天·朝上国的时代,这种朝贡体系运行得相当完美,毫无瑕疵。但现在……现在泰西的红毛洋人突然出现,这套体系立刻就遇到了bug——这个葡萄牙的什么维第格拉伯爵,身份又该怎么算呢?
按照真正伯爵的地位来接待么?可朝贡体系中一切爵位都由皇帝授予,没有被朝廷册封过就是绝对的野鸡货,能让一切礼法重臣大吐口水;如果穆国公世子真松开承认了这个野鸡货,那无异于绕开正统自行其是,朝堂上的言官群情激愤,不把他喷得原地升天才怪。
那要不就横一横心,干脆否认欧洲所有的爵位,统统当平民处理?——好吧,这个思路倒的确有种快刀斩乱麻的诱惑,但凡穆祺手上的火箭技术能进步到二战水平,大概他都会直接骑脸疯狂输出,但现在嘛……
人生总是很难畅情适意,念头通达的;世子的脸色阴晴变幻数次,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儒望先生以为,我该怎么处理这位伯爵呢?”
儒望很恭敬的俯身:“这是贵国与葡萄牙之间的事务,一个小小的商人哪里敢多话呢?请世子按照贵国朝廷的规矩办吧。”
真是打蛇打七寸。这海商老奸巨猾见多识广,一下子就摸清了大安现在致命的漏洞——什么“规矩”?大安朝廷在外交领域摸门不熟,压根就没有什么规矩!往常的中西交往层级都非常之低,又哪里来的惯例可以遵循?
没有规矩没有惯例,意味着穆国公世子现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成为将来反复引用,成为后世国际关系领域牢不可破的柱石。如果再考虑到大航海时代后第一波全球化已经是箭如弦上,东西方之间的交流必将成为全世界最重要最关键的外交关系。那么他此刻的身份,则无疑于是人类外交领域的开拓者——
诶,由我来开拓未知的外交领域,真的假的?
说实话这难度委实有点超标了,毕竟你不能指望一个瓜皮能深谋远虑引经据典,瞬息间领会外交领域复杂而艰深的历史脉络……不同于当爹上瘾天下布狗的大安朝廷,欧陆列强合纵连横长久共存,在外交上的经验相当之丰富老辣,要是一个不慎被儒望这种奸商抓住把柄,搞不好还会趁机整出什么花活来——带英银行家的大缺大德,是你永远可以信赖的。
所以……所以世子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不会去见那什么伯爵。”
儒望恭恭敬敬:“敢问为什么呢?”
“因为我家是皇帝亲封的国公,身份不同。”
为什么要强调“亲封”两个字?儒望微微有点茫然:
“但维第格拉伯爵的爵位也是由葡萄牙国王所册封的。”
“那葡萄牙国王的王位又从何而来?”世子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