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惊恐(第2/3页)

但问题在于,怎么才能让穆国公世子认下来呢?

强行栽赃当然是绝不可取,否则搞不好会被癫公顺手创飞,晚节不保、颜面扫地。思来想去,只有派出亲儿子大打感情牌,试图以往日的情分说动涉世未深的世子;所以小阁老卑辞谦礼,才特意写了那么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诚心诚意的托张太岳转交——到了这个时候,恐怕闫阁老也要从心中生出侥幸来,庆幸自己那个倒穆是工作亲穆是生活的战略的确是远见卓识高瞻远瞩,提前派小阁老私相往来打好了基础,才有今天这一点说情的颜面在。就算看在往日送银子送股份私相授受的面子上,世子也不好太难为闫家嘛。

但很可惜。闫阁老选谁转送不好,挑的却偏偏是张太岳张翰林——张翰林平日里埋头苦干不涉外事,看起来仿佛真就只是世子安插在翰林院的乖乖工具人而已;但到了现在这样决大计定大疑的关口,张翰林才无声无息的露出了峥嵘来:他倒是转交了闫东楼精心□□的亲笔信,但在世子开封之前,却简要叙述了信中的大概——没有偏私,没有隐匿,但态度已经非常之显豁了。

世子当然察觉了出来,所以主动问他:

“太岳不以为然么?”

“不敢。”张太岳垂首道:“只是下官以为,实在没有必要与闫党牵涉过深。”

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点露水姻缘而已,哪里就谈得上托付生死信义不疑了呢?即使在春秋士种信义轻生死的时代,愿意慨然承担替他人背锅抗罪的佳话,那也是国士待我国事报之,看在千古知己的深情厚谊之上。而闫党嘛……闫东楼何不拿镜子自己照照,就那么一点小恩小义,配打动人心么?

真当他们穆国公府是大怨种了呗?这样打蛇随杆上的贪婪做派,当然让张翰林心中很不舒服。要不是限于职责,他连这一封信都不想转交。

不过,张太岳还是很明白分寸的,所以只委婉提醒了一句:

“近日下官在翰林院当值,听闻士林风评之中,闫阁老似乎颇有物议。”

闫家的名声本来就不好,鸽了他们也没有什么的。要不咱们就当没这封信,安安份份等着朝局变化呗?

世子果然沉默了片刻,随即微笑:“闫阁老的风评确实不佳;要是圣上以贪赃误国的罪名问罪,那纵使抄家流放,我也不能替他辩驳什么。”

“世子聪慧——”

“但这一次的举动,却决计不是什么罪过。”世子直接打断了他:“身为首辅,千方百计的搜罗粮食避免饥馑,是再正当不过的职守;而天有不测风云,非人力所能预测,这又怎么能是大臣的过错?既然没有过错,就不该问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在封建时代,设法备灾也是挑不出毛病的。就算在筹粮过程中伙同穆国公世子用了某些激烈逾矩的手段,那也该算事有从权,没有苛责的道理。要是没有这样一份大义在,闫分宜还真以为他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就可以调动穆祺为他尽心办事不成?

张太岳稍一愕然,随后开口:

“纵然如此,也不能算是冤枉。”

闫家叱咤官场多年,即使说不上清白无辜,至少也得是个罪大恶极;所以清流风议,对这种人很不以为然;这样大逆不道的人物,就算真冤了他一件两件,那也不算什么!

“但总归是罚不当其罪。”世子淡淡道:“无论闫阁老私下里又怎样龌龊的心思,这一次总是为了社稷着想。为了社稷着想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天下不应该是这么个道理。前车之鉴不远,如今怎么能坐视?”

这一句话说得含糊其辞,但张太岳仍然听懂了。正因为听懂了,才遏制不住的生出惊异:

“闫分宜如何能与于少保相提并论!”

——XX的,他也配?

“他当然不配,但此后未必没有于少保那样的人物!”世子直视他:“这样聚九州之铁亦不能铸成的大错,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防微杜渐,曲为之制;圣上可以用一千个罪名杀了闫分宜,但惟独不能因为他尽忠职守妨害私利而动手问罪。这样的恶例一开,将来还不知要闹到什么样的地步!”

这话直白浅显到了近乎无礼的地步,倒搞得张太岳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能;半晌才期期艾艾的开口:

“这也不至于……”

世子反问他:“真的不至于吗?”

历史的迷人与恐怖,就在于其完全的不可预测。三杨在朱老四面前全力保举好圣孙的时候,恐怕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圣孙会生出什么样的妖魔鬼怪吧?当时的三杨都是饱学鸿儒国之重臣,大概推敲来推敲去觉得大安国泰民安威加海内兵戈已平,后世的君主再怎么作妖也不至于闹到天下鼎沸;但堡宗就以铁一般的事实雄辩的向他们证明,永远不要以人类贫乏的想象力去揣测类人的底线,因为雷人的字典里不存在底线这么高贵的东西。

或许看着张太岳被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世子默然片刻,还是放软了语气:

“我也不是为了他闫分宜着想;闫党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无论如何,总要给后面的人留一点余地。尽忠职守的人不能因为一点蝇头小事被问罪;所谓防微杜渐,如果不能制止这一恶例,将来必定还有不忍言之事……”

说到最后几句,世子语气中也夹杂了隐约的叹息。如果说于少保的恶例遗臭万年,表明纵然社稷肱骨之臣,只要触及皇帝本人的利益,仍然可能不得其死,沉冤难雪;那么数十年后摄宗的恶例,则更为恐怖,更为匪夷所思——他证明了,即使有扶大厦之将倾的功劳,即使对皇帝倍加呵护从无伤触,即使没有触犯国朝任何一项忌讳;只要皇帝这个巨婴因为一丁点鸡毛蒜皮生出不满,仍然能翻云覆雨,制造莫须有的冤狱。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天父曾经许诺,只要有十个义人,就可以宽恕索多玛一城;同样的,只要有十余个戮力同心坚贞不屈又精明强干的忠义之士,这个民族就永不会灭亡。这样绝世出众的人物比黄金更为珍贵,几乎可以算是文明最后的元气,将来赖以翻身的底牌——考虑到生产力暴涨后整个社会都将天翻地覆,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千百年未见之大变局;在这样大变局面前,当然要尽力的保存国家的元气,以备万一。

所以,世子的表态并无欺瞒。他不是为了闫分宜筹谋,闫分宜也没有那个脸面让他筹谋,如果说他真的是谋算什么,那充其量也只是为了未来的摄宗考虑——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哪怕为了几十年后的大事着想,也断不能开此恶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