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绿眼

华枝春/怀愫

朝华这话出口, 就见裴忌身形微滞。

本来只是想诈他一诈的,没想到还真让她猜对了。

裴忌一直都面朝着太液池, 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朝华,看到她身子打颤,都只是侧身将暖炉递出去。

此时此刻却忍耐不住半侧过身来望向她,不待回答她的问题,目中便怒气凝聚:“你的胆子过于大了。”

那点怒气还没凝聚成形,便又消退,见第一面的时候, 他就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世子若不想让我猜中, 便不该留下这么多破绽。”朝华拢着斗蓬, 声音不软不硬, 不刻意示弱, 也没有显摆聪明的意思。

裴忌到此刻才将她看仔细, 她暖袄上缀着一层风毛, 斗蓬上又是一层风毛。

今日进宫,她的衣裳想必都是仔细挑选过的,裙衫皆是淡金绣年景葫芦的, 领口袖口的风毛配的也是淡色。

雪茸茸的风毛将朝华整张脸圈住大半, 给她凭添了几分乖顺。

但张嘴一句乖顺的话也没有。

夏青赵轸远远守在太液池边的宫阁檐下, 此时天已全黑, 除了冰湖湖面的西湖景色外, 曲桥回廊处处张灯, 人在景中如在画中。

他伸胳膊捣了捣赵轸:“赵大哥, 我们主子跟容姑娘真是配, 你说主子成婚,咱们是凑份子呢?还是单买贺礼?”

还是凑份子更好, 大家凑一些,买个像样的礼。

夏青喜滋滋伸出两只手,框画似的框出引仙桥上两人站立的那一处,这要是能画下来多好?说不定单凭这幅画他就能跟主子换五进的宅子!

今天元宵节,赵轸又当差,没能回去陪老婆和妹妹,正盘算着要给老婆带闹娥儿,给妹妹买枝糖葫芦。

他知道的夏青多些,听到夏青这么说,拍拍他的肩:“青啊,你想多了。”

主子这会儿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引凤桥上二人正相望,朝华缓缓说着裴忌露出来的“破绽”:“十三针的事,就只有扒船贼知道。”

单这一句,一通百通。

太后的试探,裴忌的突然出现,似乎都是围绕着净尘师太的故人情谊和……裴世子的小儿女情事。

但朝华猜出太后真正想问的是十三针,裴忌真正想拦的也并不是赐婚之类的事。

这大半年来,朝华一直不解,为何净尘师太明明可以施针,却不救治母亲?十年之前娘的病还没有那么重,那时候施针,说不准娘会好的。

因为疑惑未解,她也不敢贸然在母亲的身上施针。

直到方才裴忌说起圣人的病,她心中升起个“大不敬”的猜测。

净尘师太能治病,也能让人生病。

裴忌那双隐隐带绿的眼睛,轻轻阖了阖,扒船小贼,原来她心里是这么叫他的。

朝华依旧觉得古怪,她上前半步:“世子怎么知道我不会用那个针法,万一我要是用了呢?”

太后不就知道她也会?容家确实是官宦之家,但若是有未出阁的姑娘翻船死在了西湖里,那也至多办场体面丧事而已。

裴忌抬眉望她:“既然给了你,自然做了准备。”

朝华先是蹙眉疑惑,跟着倏地明白过来:“是萧老大夫!”

萧老大夫出现的时机恰恰好,一个带着孙女,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虽在太医院没有正经职位,但他精通医理药理不说,还能指点她的针灸术。

她新学针法不敢贸然下手,只要她用十三针,萧老大夫就会报给裴忌。

朝华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但想起萧老大夫那不修边幅好吃懒做的样子,还是无法将他与“耳目”联系起来。

萧老大夫不光好吃懒做,他还唠叨多言,吃饱了就埋怨自己在太医院怎么也混不上去,告诫孙女这辈子也别想当医女,医女比医工还要苦。

裴忌看透朝华疑惑的神色,禁不住要笑。

老萧那人就是那样,要不然怎么骗得过那么机灵的小药僮呢。老萧是他的耳目,药僮是容朝华的耳目。

他又是一声轻叹:“你聪明的太过了。”

朝华却闷着声:“当真聪明,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

她又一次请问:“请问世子,我还有什么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么?”

裴忌睁睛说瞎话:“没了。”

那就是还有。

朝华的脸仿佛被腊月寒风吹得冻住,她看了眼裴忌,有意不去想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只是道:“灯已观过,可否回宴上去?我祖母该等急了。”

“可。”他话音一落就自行转动竹轮。

朝华胸中窒闷,但她气归气,还是走在裴忌后方,桥上湿滑方才又下了薄雪,万一他轮椅打滑翻出去怎办?

但看他运作自如,通行无碍的样子,朝华忍不住冒出个念头。

若是在他轮椅上浇水,这样的天气,没一会儿就冻住了罢?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引凤桥尽头,眼看有宫娥太监提着灯将要上前来,朝华最后说了一句:“请世子替我向师太问好。”

裴忌几乎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把朝华送到了引凤殿外,一路上二人再无别话,只是到了引凤殿前时,裴忌看了眼朝华的袖子。

那只小手炉,还在她怀里。

朝华冷望他一眼,迈步便走。

一人冷脸,一人浅笑,两人的动静都被如数报到邓太后耳中。

邓太后愈听,脸上愈是浮现笑意。

容老夫人也满面笑意的坐在席上,还时不时与对面座中的大孙女互望上一眼,二人都在替朝华忧心。

直到朝华从后方入座,容老夫人脸上神色不变,却一眼把朝华从头看到脚,看她安然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去得这样久?”容老夫人带着笑音,从偏殿更衣出来就不见了朝华的踪影,身边宫娥并没瞒她。

“太后娘娘召见容姑娘,请容老夫人安心回席。”

她哪能安心?但她再如何也想不到那些事,只猜测是昭阳公主的事。

太后娘娘是个很护短的母亲,当年昭阳公主和亲发嫁,太后娘娘关闭宫门,有十数日不见丈夫,不见儿子。

当今圣人当时还是皇子,他长跪在宫门外,才逼迫母亲打开了殿门。

容老夫人只觉得掌心微微出汗,生怕等孙女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太后赐给裴世子。

没想到邓太后回来了,朝华还未归来,容老夫人当即就想起身去找,虽料来邓太后不会做这无章法的事,但万一呢?

万一孙女不明不白被带走了呢?

她还未起身,小太监小顺子就到她身后:“容老夫人稍安,太后娘娘赐容姑娘看花灯去了。”

直到看到朝华回来,容老夫人才安心,她脸虽还在笑,声音中却带着几分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