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冰甜酒

华枝春/怀愫

昭阳公主神色倏地冷了下去, 目光掠过朝华的脸,强耐住性子再一次问:“不用怕, 实话实说就是。”

朝华知道公主是认真的,只要说一句“世子逼迫我婚姻不成”,公主当真会替她主持公道。

正因公主是认真的,朝华也收敛起笑意,无比郑重道:“世子没有逼迫我。”

公主了然,看朝华的目光要比刚才还多几分怜悯:“那姓沈的小子知道你母亲的病,与你退亲?”

她这一句比方才口气更差, 仿佛只要朝华说“是”, 她就会立即扒了负心汉的皮。

朝华有些明白了昭阳公主这个人了。

她再次澄清:“沈聿与我定亲之前, 就已经知晓我母亲的病症。”

公主目光又变为嫌恶:“既阿忌没有逼迫你, 姓沈的小子也不想退婚, 那就是你见异思迁?你想……”

竹轮“碌碌”滚动的声音在朝华身后响起, 朝华还未回头, 竹椅已经从她身侧的石道上滚了过去。

裴忌挡在她身前,唤了昭阳公主一声:“母亲。”截断昭阳公主没说出口的那四个字,“攀龙附凤”。

虽然在叫她母亲, 语气中依旧没有一分亲近的意味:“母亲又何必非要探听别人的憾事?”

裴忌微微侧身, 一眼就把朝华从头打量到脚, 确认她无恙, 才又转过头:“我是向容姑娘求过亲, 容姑娘没应。”

昭阳公主的目光从裴忌身上转到朝华身上。

朝华上前两步, 站到裴忌身侧:“我与沈聿确曾定亲, 也确有过情谊, 只是……只是阴差阳错,与世子无关, 还请公主不要无端揣测世子。”

这话已颇有回护之意,裴忌一听,眉梢便抬了起来。

昭阳公主却怔在那句“阴差阳错”上久久回不过神,她口中呢喃,背转身轻挥道袍:“知道了,退下罢。”

朝华还有些怔愣,裴忌已然转动竹轮,示意朝华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段,朝华道:“公主没为难我。”她并不想插嘴别人的家事,但这一句是该说给裴忌听的。

“我知道。”裴忌似乎是笑了一下,“母亲回来之后,大概又回忆起了许多旧事。”

“倒也不必因此对我母亲改观。”刨除不拆人姻缘这一点,她依旧是个喜怒不定,阴晴难测的人。

“我知道。”她分得清楚公主是怎样的人。

昭阳观建在高坡上,能够俯瞰大半宫阙。

走了一程才发现他们没有原路折回,而走了一道新路,穿过林荫,顺着缓坡往下行。

这条小道荫绿清幽,四周草木散发清香。

原来二人相处时,总是裴忌在找话说,今天他不开口,气氛倒有些尴尬。

春日暖阳透过翠叶投下金光,二人又走了一程,朝华才开口:“方才公主对我说……”

裴忌其实不想听这些,但他顺着她的话问:“说什么了?”

“公主说,你父王迎娶她那日下着大雪,他穿着北狄裘衣骑马从贞顺门下过。”朝华说着,身边竹轮声暂缓。

二人在林荫小道的尽头停下,远望出去,正能瞧见贞顺门。

公主出嫁,却要按古制走这道门,求“贞”,求“顺”。

裴忌扶着椅子扶手,第一次在二人相处时,没把目光停在朝华身上,他自顾自说道:“狄分赤狄,戎狄,白狄三部,每一部中还分有十二三个氏族。”

他的父亲完成了一项壮举,统一了狄部。

统一狄部之后,他的父亲又想建立城邦,与大业通商。

于是向大业求娶一位公主,大业为了边境安稳也确实想与北狄结盟,有了狄部为盟友,便可联手歼灭鞑靼,色目。

本来和亲是不会轮到昭阳公主的,她是皇后所出,在一众公主中最受宠爱。

裴忌声音低下去,面上依旧挂着笑意:“是舅舅为我父母做了大媒。”

当今的圣人那时还是皇子,他十分“好客”,带狄王游内苑时远远看见了小妹昭阳公主。

冬日的海子里结了厚冰,狄王到时,昭阳公主正在冰上作冰嬉。

“舅舅就只有我母亲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一日,他送了他唯一同母的妹妹一双新冰擦。”

朝华不知不觉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当今圣人那时还是皇子,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可他是中宫嫡出正统,他可以用别的办打动狄王寻求支持,比如许诺通商。

可他选了另一种,他送妹妹去和亲。

通商的事别人当皇帝也能许诺,但妹妹,永远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朝华的手扶上轮椅,她想说些什么,但又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裴忌好受些。

“这些都是后来外祖母告诉我的。”

那时狄部已平,圣人觉得迎妹妹和外甥回朝已经是大恩大德。

妹妹不想回宫,那便让她住在山水佳处,但外甥要留在他身边长大。

“我小的时候,舅舅时常召见我,教我说汉话写汉字。”

待到年岁越长,他见圣人的次数就越少。其实裴忌的长相并不像他父亲,更偏汉人的俊朗,但他还是从舅舅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些别的意味。

每一句朝华都听懂了,圣人害怕,害怕裴忌会为他父亲报仇。

她轻声问:“世子的腿是何时受的伤?”

他的腿是好的,不是先天残疾,那就只能发生“意外”了。

“我十三岁那年,秋猎之后。”那一年猎场上他的箭术大放光彩,太子病弱的连风都不能见,他则能百步穿杨。

而后裴忌便因“得意忘形”,不听劝阻,执意追逐猎物入山林。

不慎摔马,从此再也无法“站立”。

朝华一直静静听着,到裴忌说完这句,她才开口:“祈愿有一日,世子的腿能好。”

要是太子即位,裴忌的腿是不能“好”起来的,那就只有誉王即位,裴忌的腿才能“好”。

二人满身碎叶金光站在林荫下,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还是在这一来一往间把旧事新事,全都说明白了。

裴忌笑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朝华能这么说,已经是在祝愿他这一边赢,他听了当然高兴。

“若有一天我好了,容姑娘是不是就能答应我了?”

朝华方才看他吐露心声时还得这样句句打哑迷,觉得他求生不易,没想他马上就不正经起来。

肃着脸道:“那就等世子好了再说。”要不是两人在宫中,要不是裴忌还坐在轮椅上,她会再一次拂袖而去。

裴忌没有生气,他轻笑出声:“你刚才害没害怕?”

“有几分。”朝华承认,“我让夏青给你送信了。”

“我今日该当陪外祖母出城礼佛,为舅舅和表弟祈福求安康,要是我赶不回来,你也不用害怕,姝儿人已经在宫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