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尘世雾都

“约纳斯(Jonas)老师, 我没有说谎。”银发男人坦然地说,一双墨绿色的眼睛里却带着促狭的笑意——他从未对这位老师说过谎,二十五年前如此, 现在依旧如此。

“你弹个鬼的钢琴!”老师当场拍案而起, “你看着你的手再说一遍,你是来要学琴的吗?你是来要我的命的!”

黑泽阵低头看自己的手。

一双肤色略显苍白的、一点茧子都没有的、干干净净宛如新生的手。

那是当然的, 就在六月底到七月初的短短一个星期里, 他这双手已经从血肉模糊到恢复原状好几次了,从皮肤到内部组织还真都是新的,什么伤都没受过,上次恢复后做的最剧烈的活动就是把普罗塞克锤成饼。

他把手摊开给老师看, 附带一句:“很像弹钢琴的手。”

老师:“……”

老师看着他的手足足沉默了一分钟, 掰过来又掰回去地看, 硬是没从上面找到半点受过伤的痕迹。半晌, 他才抬起头, 问:“现在的换皮手术已经进化到这种地步了?”

黑泽阵自然地收回手,回答:“现代医学还做不到这个地步, 这是原装的。”

原装,但崭新出厂。

他从不对老师说谎, 不过他这位老师的精神比较脆弱, 二十五年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你以为我会信吗?”老师幽幽地说, “当初我亲眼看到……”

“看到什么?”黑泽阵轻松地接话。

“看到……看到……”

老师不肯往下说了, 闭上眼,黑泽阵就等着他说话, 最后老师破罐子破摔地说:“你不是去当杀手了吗?音乐只是你完成任务的工具而已!你给我走, 别来祸害音乐界了!”

想弹钢琴?

你怕不是又有什么任务才来找我的吧!老师心里一清二楚,虽然他确实对学生回心转意有那么一点希冀, 但理智告诉他:Silber可能对艺术感兴趣?他的好学生只对在刀尖上跳舞的杀戮艺术感兴趣!

这事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

当年他刚到柏林,初出茅庐就小有名气。但他自幼时便家道中落,又父母早亡,花的钱主要来源于朋友的资助和做数学家庭教师得到的薪水,完全不足以让他心无旁骛地追求音乐,更不够他买一架稍微好点的钢琴。不过二十岁的他怀有热忱、期待和足够的傲气,坚信自己能在柏林找到自己的伯乐。

然后他果然在柏林找到了自己的“佛伯乐”,资助他的朋友原来是FBI的间谍。朋友被抓走后他也受到了调查,并因此错过了一次重要的演出,得罪了原本对他很赏识但在守时这点上异常严苛的大师。

心灰意冷之际,他一位朋友的儿子找到了他。

事实上,那位朋友的儿子跟他差不多大,甚至要比他大几岁;他跟那位朋友是在一场音乐会上结识的。

那时候小约纳斯的家境还算不错,他的外祖父是一位颇有名望的音乐家,但母亲和舅舅们都没有继承音乐方面的天赋,舅舅们天高地远各奔东西,母亲则嫁给了一位商人,也就是他的父亲。母亲没能走上跟外祖父相同的道路,就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幸好他确实有这个天赋,并且对音符与旋律的世界有浓厚的兴趣。于是他从小就缠着母亲带他去听音乐会,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碰到外祖父的演出,直到有一天他偷偷溜到音乐厅的休息室去找外祖父,刚好碰到外祖父正在跟人谈话。

跟外祖父谈话的是位漂亮的金发女性,他至今还记得那双翡翠一样晶莹剔透好像会说话的眼睛。当时很小的他站在门口,意识到自己打扰了外祖父,正要小心关上门的时候,那位金发女性却蹲下来跟他打招呼。

“这是乔安娜的孩子,”祖父向那位金发女性介绍他,“他很有天赋,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会拥有超越我的成就。”

乔安娜是他母亲的名字。外祖父的夸奖让他很不好意思,毕竟当时他还小,小手一张连琴键都摸不全,而且他最喜欢的乐器其实是大提琴。

不过那位漂亮的金发女性却对外祖父的话深以为然,对他说“你一定能成为比这个老家伙更厉害的音乐家”,还送了他一架昂贵的古董钢琴——据说是她家里的收藏,价格是母亲告诉他的。

后来那位女性一直跟他保持书信联系,并在信里开玩笑般称呼他为“我的朋友”,他也一度认为自己的人生将跟家人与朋友祝福的那样一帆风顺下去。

可是没过几年,他的外祖父过世,父亲的生意出了问题,又出了车祸,为了填补资金的空缺,他和母亲只能把那架钢琴卖掉了。他感到十分羞愧,给那位朋友写了一封道歉的信,并搬离了原本的家,住到乡下去了。又过了几年,母亲也过世了,他好不容易还清债务,才重拾梦想,再次从零开始走上自己的音乐大师之路。

这一年是1984年,距离他上次跟那位朋友联络已经过了十五年。他本想再过段时间,等自己有更高一点的成就时再去见那位朋友,毕竟当年卖掉那架钢琴的举动实在让他难堪,他自觉辜负了那位朋友和祖父的期待,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作品就没有脸面跟她再次相见。

可朋友的儿子说,他那位朋友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死前还在念叨没能收到他的回信。

他脑子一片空白,如遭雷劈。

朋友的儿子叫做维兰德,维兰德告诉他,十五年前他的那位朋友过世,维兰德为母亲举办葬礼的时候本想邀请他来参加,却只得到了他家破产、母子二人搬走的消息,随后一直没能联络上。

维兰德先生对当年没能帮到他表示非常抱歉,不过维兰德先生把当年那架钢琴买了回来,并带来了柏林,交还到他的手里。

他……他还能说什么呢?

无论那位朋友,还是维兰德先生,都是举世难得的好人啊!他只是个还没有任何成就的年轻人,何德何能让他们如此惦记呢?

可他完全没能想到报答他们的方式,因为他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只剩下一身才华。最后,他羞愧又窘迫地问:“我,我能帮你做什么吗?”

维兰德想了想,给了他一个明显是刚想出来的答案:“我有个孩子,我想让他学钢琴……”

天哪,维兰德为了不让他难堪,竟然真的找了一件事让他“帮忙”!

他当时就答应了,说自己不才,但教个孩子的水平应该还是有的,他一定会倾尽毕生所学教会那个孩子弹钢琴!

维兰德迟疑了一下,说那个孩子的性格比较怪;他回答没关系,他小时候也不怎么合群,而且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越伟大的艺术家,就越可能拥有某些怪癖,所以他一定能教会那个孩子的,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