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霍霆山此番来裴莺的房中,不单单是为了看裴莺的身体状况,他其实还为另一事而来。

梯田。

昨夜夫人和他说了一番“幽州策”后,关于梯田一事他就惦记上了。但夫人今日白天得外出办理丧礼,霍霆山自认为等一个白日的耐心还是有的。

只万万没料到,她竟一声不吭地逃了。

上一个背叛他的人,死无全尸,如今埋骨处的坟头草都有三尺高。夫人于他虽谈不上“背叛”二字,但也算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人抓回来,打不能打,骂……他也不屑于去骂一个女人。

看似面上平静无波,只有霍霆山自己知晓他现在的心情着实不算好,却没想到她竟主动说起梯田。

裴莺没注意霍霆山一瞬的神色变化,她在想梯田的事。

梯田最早出现的朝代是秦朝,最初是出现在龙胜县一带,也就是南方的广西。但别看梯田出现的时间貌似挺早,实则直到唐宋时期梯田才得到大面积的开发。气候使然,南方的梯田和北方的并不一样,南方以水田为主,北方是旱梯田,两者种植制度、规格、材料和数量上都有非常明显的区别。①

霍霆山收起了之前的漫不经心:“梯田一词我自然记得,愿闻其详。”

裴莺颔首:“将军,种田并非只有在平原上才能种,在山里亦可。将田地切割成一层一层,如梯子一般,即把一大片化整为零。”

于霍霆山来说,“梯田”是个全新的概念。他和这个时代里千万人的认知一样,种田都是要在平原上种的,就如同要使车动起来,得用牛马去拉,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不用拉车,车就能自己行驶。

“梯田的选址有讲究,太陡太高的山峰不可,一般在山地或丘陵上沿等高线……”裴莺顿了顿。

等高线,这个时代好像还没等高线这个概念。

“将军,我需要些纸笔。”裴莺话音未落,她身旁的男人便扬声让外面的辛锦去取墨宝。

唤完人后霍霆山看向裴莺,目光幽深,却见身旁的美妇人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了指面前的膳食:“这些留在此处不方便,待会儿撤下去吧。”

霍霆山哪能看不出她的小心思,她分明就是不想吃。

霍霆山抬手将东西挪到旁边,裴莺以为他是等辛锦回来让人端下去,结果辛锦拿笔墨回来了,他没再说其他,只给她研了墨。

裴莺迟疑了下,到底是正事要紧,提笔沾了墨,开始画图。

粗略几笔,很快勾勒出丘陵。裴莺边画边道:“高田如楼梯,平田似棋局。在丘陵的这些地方以切割的方式开垦田地为佳,如此不仅能充分利用各层雨水,还能提高土地利用率。而梯田大致可分四类,水平梯田,隔坡梯田,反坡梯田,坡式梯田。至于具体用哪种,因地制宜。”②

四类梯田,裴莺一个个画出来。

裴莺画画时,霍霆山紧紧盯着图画。

这些年他为了养兵挖空心思、甚至脸面都不要了,时常找商贾“劫富济贫”,为的就是补足朝廷彻底停发给幽州的军饷。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虽然面前摆着的仅是一张薄薄的图纸,叠起来还没半贯钱沉,但霍霆山深知这张图纸值万金。

粮食是至关重要的,粮不够,士兵就吃不饱。吃不饱便精神颓靡,体态消瘦,这种士兵又怎能是狼虎之师?

一言蔽之,没钱没粮,谈何养兵。

裴莺并不知霍霆山内心的汹涌,她仔细将四个形态的梯田画完,又给霍霆山讲了一些要点和注意事项,等一切讲完,房中静了,只剩下两道交织的呼吸声。

小几旁的灯盏亮着光,灯芒将案旁的两人身影往后拉,在地上投出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

裴莺偷偷看霍霆山,男人棱角分明的脸庞被灯晕笼罩着,他不笑时凌厉得很,积威甚重,叫人心惊胆颤。

而下一刻,她见他缓缓勾了唇,一身威压散尽:“夫人口中的‘梯田’妙极,此等奇思妙想,我还是首次听闻。夫人可知梯田价值几何,为何轻易告之我这些?”

裴莺低声道:“战乱之年里,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饿殍遍野,菜人市遍地开花,可叹生葬肠中饱几人,却幸乌鸢啄不早。自古以来,政令都是自上而下的推行,将军为幽州之主,掌幽州权柄,既然梯田能令百姓多吃几口饭,或许还能令他们家中余粮丰厚许多,我为何不将之告诉您呢?”③

撇开想为这个时代生活贫苦的百姓做些什么不谈,裴莺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女儿刚刚才骂了这人,她怕他转头找女儿算账。

灯下美人,肤如堆雪,逞娇呈美,然而霍霆山第一次觉得她那双带着悲悯的眼睛更迷人些。她分明是没亲眼见过那些苦难的,否则眼睛不会那般清澈,但她却又好似什么都懂,清楚最底层的百姓的艰辛,而非像长安那些久居高堂、早已飘飘然脱离底层的达官显宦一般,天真地道一句何不食肉糜。

霍霆山正色道:“夫人心慈好善,我代幽州百姓先行谢过夫人。”

裴莺说不用。

“菜人市之事,夫人从书里看来的?”霍霆山忽然换了话题。

裴莺下意识点头,确实是书里,还有配黑白图的呢。

霍霆山又问:“梯田呢,也是书里?”

裴莺点头点到一半,后知后觉不对,忙摇头改口:“是仙人托梦于我。”

霍霆山眉梢微扬:“那仙人可还有说其他的?”

裴莺语速不由加快:“暂时没有了。”

话音落下后,房中又陷入了寂静,裴莺紧张地捏紧了手指,担心他觉得她有私藏,对她严刑逼供。

但半晌后,她只听见身旁男人似笑了声道:“夫人总是鲜少于我说真话。”

裴莺转头看他,细眉拧起,不大服气的样子,正要和他辩驳一番,却见霍霆山将之前被摆在案边的粥碗拿过,重新放在她面前:“天不算冷,晚膳尚且温度适宜,夫人用膳吧。”

裴莺还是不想吃,若她有胃口,方才就吃了,但这人又给拿回来了。她随便寻个理由,“我如今还不饿,待会儿再吃,将军若有要事要忙,不必理会我。”

霍霆山眉梢微扬,这是给他下逐客令呢。男人坐着不动,只是置于案上的指尖轻敲着:“也罢,既然夫人不饿,那就等下再用膳,现在我们来谈谈夫人一声不吭离开的事。”

裴莺呆住。

霍霆山抬手勾起她一缕垂下的青丝,狭长的眼擒了一抹深意:“夫人为何露出如此神情,该不会以为你和令媛不辞而别之事过去了吧?”

裴莺眼睫微颤,讷讷道:“我忽觉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