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凌晨的街道,风力在此时减弱,吹面也不再寒冷。

程菲身旁,公交车站台空无一人,广告牌却在缓慢轮换,从当红女星代言的钻石珠宝换成旅游景区的一张宣传图,璀璨夜空星海浩瀚。

程菲背后,那座滨泰足浴城一看就高档得很,泊车司机不仅穿西装打领带,手上还戴一副纯色白手套,那身行头都抵得上不少人一个月的薪水。

奇怪的是,浴足城又不是KTV,它偏偏还要放音乐,沙哑低沉的男低音浅吟慢唱,是一首程菲从来没听过的民谣。

很短暂的两三秒钟,她怔怔出了下神。

那一瞬间生出种错觉,仿佛这周围的所有场景,声与色,动和静,都只为陪衬一个名字的诞生。

周清南。

还……蛮好听的。

程菲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没一会儿,从思绪中抽身回归现实。

看见黑色越野的后座车窗仍保持在半开半落状态,男人抽着烟隔雾瞧她,姿态随性得近乎懒淡,眼神里的味道,说不清道不明。

程菲突然又有些狐疑。

按理说,他不是过平凡生活的普通人,身份应当隐秘,这样堂而皇之对她报上家门,不合乎常理。如此行径,是太相信她言出必行,不可能事后卖他,还是势力庞大狂到了极点,已然无法无天?

程菲想不通也猜不透。

想着反正今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她也不压抑自己的好奇心,皱皱眉毛,很直接地问道:“你就这样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不怕你前脚一走,我后脚就去警察局报案?”

听见她的话,周清南的反应却超出程菲意料。

本以为被她这一提醒,他或多或少会觉得有点后悔,即使表面仍要撑出做老大的波澜不惊,内心也应该懊恼。

然而,这人不慌不恼,只是平静而懒漫地道:“你去报警,最多说自己被拦路抢劫未遂。抢你的人又不是我,我一个生意人,遵纪守法按时交税,偶尔还做做好事见义勇为。怕什么?”

他一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的姿态,这份坦荡和从容,不禁令程菲错愕。她的大脑甚至出现了半秒混乱,仿佛他确实是个良好公民,今晚种种不过是她加班太晚发的梦魇。

程菲卡壳,僵了十来秒才重新找回发声功能。她忍不住小声吐槽:“说得跟你真是好人一样。”

周清南听见她这声碎碎念,似觉有趣,嘴角一勾挑起个很淡的笑,没有再说话。

程菲也不想继续耽误时间。

“好吧,周清南先生。”她脸上再次挤出个应付敷衍的假笑,温温柔柔,“最后再对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今晚伸出援手救我于水火,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再见!”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的刹那,程菲脸上的笑容便消失无踪,装都懒得再装。也不等周清南回话,她转过身径直跑开,一副躲鬼的架势,再没有回过头。

越野车内,周清南继续漫不经心地抽着烟,视线目送夜色中的纤细背影。

看见那女孩儿挎着包迈着腿,步伐飞快,很快便绕过公交站走上马路牙子,几个狡黠转弯,消失在足浴城外的煌煌灯火中。

黑色车窗缓慢回升,终于隔绝开车里车外的两个世界。

周清南低眸,面无表情看了眼手里的烟。

还剩三分之二。

周清南平时烟瘾不大,一天多的时候六七根,少的时候碰都不碰,今夜短短三小时,他连抽三根烟,已是破戒。

周清南把剩下的香烟扔进了车载垃圾桶。

丢完,听见前面的驾驶席传来一个声音,低冷中透出丝沙哑,恭谨淡漠:“老板,是不是回尹华道。”

驾驶室里的司机叫陆岩,是周清南的心腹,跟着周清南出生入死十来年,忠心不二。

陆岩平时的工作很简单,给周清南开开车、跑跑腿,陪周清南应酬饭局谈生意,偶尔遇上一些油盐不进的合作方,便出面替周清南“交流”,主打一个文明沟通,以德服人。

陆岩口中的尹华道,坐落于滨港南三环,是金湾CBD一带的顶级豪宅,号称滨港名流聚集地,置业者无不非富即贵。

今天确实已经太晚。

周清南有点儿想睡觉,闭眼捏眉心,眉眼间隐隐浮起一丝倦怠,从鼻腔里哼出一个字音回陆岩:“嗯。”

陆岩重新发动引擎,将车开上了大路,直奔金湾CBD核心居住区而去。

黑色越野在夜色中飞驰。

周清南一贯是个人狠话少的主,陆岩也性子冷沉寡言少语,行车好几分钟,车厢内安静到极点,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

没一会儿,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是袁凤瑛的《天若有情》粤语原唱,一来便是歌词部分,原谅话也不讲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

没等女歌手唱到下一句,陆岩已经滑开了接听键。

对面言简意赅,一句话就把事情说完,陆岩听后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随手挂断电话。

他抬眼看向中央后视镜。

后座右侧,他老板照旧闭着眼假寐,左手悠哉转着白玉珠子。

陆岩说:“阿文在新港大桥出车祸,说是断了一条腿。”

周清南脸色如常。

梅家这棵千年老树,势力遍布境内外,分枝太多也太杂,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一条心。贺温良和樊放之间利益冲突太多,暗斗已久,彼此早就看不惯对方,如今旧恨添新仇,要双方化干戈为玉帛,痴人说梦。

周清南了解樊放的疯狗德行,对从陆岩口中听见的消息一点也不惊讶。他只是懒洋洋地勾了勾嘴角,眼也不睁:“夺妻之仇。那小子不流点血,让我们放哥今后怎么见人。”

陆岩闻言,顿了下,不知想到什么,抬眼瞄过中央后视镜,目光复杂微妙,欲言又止。

周清南似有察觉,缓慢掀开眼皮,从镜子里冷淡回视陆岩:“有话想说?”

陆岩开着车又沉吟好几秒,忽然耸耸肩膀,摇头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今晚那个女孩子走运。”

周清南整个人懒散枕着椅背,听完陆岩的话,微侧目,看向车窗之外。

风吹散了浓云,满地月光,霓虹斑斓的夜,悠远空旷。

脑子里一阵恍惚,莫名便又想起那张灵动素净的脸,和那双璀璨胜过星空的眼睛。

短暂的惊鸿一面,他好像已经记住她太多。

驾驶室里,向来冷面凶悍的陆岩竟也难得有了聊天兴致,随口慢悠悠地说,“非亲非故,可从没见过你这样帮人。”

滨泰足浴城这边,程菲在马路牙子上七拐八绕好几圈,终于成功遁走。

她躲在暗处悄然观察,直到看见那辆黑色越野重新驶上大路,悬在心尖上的大石头才总算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