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那一天回来后,李敏就开始发烧,吃了退烧药,却依旧浑身发烫,烧得神志不清。在一个又一个的梦里流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过去与现在。

梦里回到了高中,冬天的清晨里,天蒙蒙亮,厚重的羽绒服里是密实的毛衣,她们打着哈欠,昏昏欲睡地一同走去学校。进教室后,她就拿着苕帚,去教学楼旁的道路上扫落叶。落叶总是扫不完,却能拖延着参加早自习。

高三总是有数不清的考试,她们都会为考试的失利而难受。孟思远哭得比自己都要厉害些,可她恢复得更足够快,哭完之后,就开始整理错题了。她说,我知道自己是个没那么聪明的人,但我可以更努力。

某种意义上,是她在领着自己往前走。父母对自己甚是宽容,只要尽力就好,可李敏却无法轻易放过自己。

孟思远住到她家后,两人一同复习至半夜,父亲都委婉与自己提过,不必那么拼,睡够了最重要。可李敏不愿意,睡前都要抱着本《红楼梦》看几页加强记忆。

病痛之中,人的所有需求都被剥夺,退化为只能用以求生,耐心更是差到极致。在朦胧之中,李敏听见了人的说话声,有何昊的,有小孩的。

小孩吵闹着要来找妈妈抱,何昊拦着他,说妈妈生病了,你要先去上学,放学后就能抱妈妈了。

听着他们在嘀嘀咕咕,李敏烦躁到克制着自己极力忍耐着,直到卧室里再次陷入安静,她都觉得恍惚而可怕。在刚才的片刻里,她多么希望,那两个人,从来没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是的,即使是她爱的孩子,她也有过一瞬想摆脱,甚至是厌恶。

如果没有他们,她就只属于她自己,会拥有曾经的自由。

可此时,她最厌恶的,是自己。

梦中的自己,一次次进入那个办公室,每一次进入,她都没有说出口。清醒之际,她又想起自己对王芸那几近无能的“威胁”。

相同的感受会在生命的不同阶段出现,她像是回到上一份工作时,陷入困境之中,对生活的无力感让人感到绝望。看不到希望,不知出路在哪里。

那一次,她希望孟思远能将自己拽出泥潭。

这一次,孟思远不会理她了。曾经有再多的别扭,她都知道,两人始终信任彼此。但是自己,彻底打破了这种信任。

执念太深时,人就会产生妄想。王芸只要能遵守诺言,那孟思远是否不会知道真相,不知道是自己泄露的。

等稍微有点力气时,李敏拿起手机,找到孟思远,小心地点开头像,自己仍能看到朋友圈的内容。像是审判被拖延了一日,即使重压仍在,却能让人松懈片刻。

从前的孟思远性格洒脱,做事无所顾忌。与人闹得很不愉快,她不会有那么多想法,不在乎所谓的要做人到位、不让人在背后说闲话。她会直接把人给删了,不留说一句话的机会,也不在乎任何名声,不想有任何不必要的忍耐。

这种决绝,在李敏看来是不可思议的,此时却是希望她的决绝未曾改变过。

这一场流感,持续了三四天,能从床上起来,在家自由活动时,李敏都觉得恍如隔世。她不想听到外界的任何信息,孩子住去了爷爷奶奶家,独自呆在家中,翻看着病中躺着时下单的《红楼梦》。

被她快翻旧的那一本,留在了父母家,她想着等身体彻底恢复时,去拿回来。

注意力无法集中,李敏断断续续地读着这本高中时代看过太多遍的名著,孟思远并不爱读这本书,她选了理科,没有考试的要求,她连这本书都只看到第二章。但李敏跟她讲情节时,她挺爱听的。

再翻看时,似乎前边的每一处,都如草蛇灰线般,暗示了最终的结局。那些热闹与风光,可谓是烈火烹油。

读出无尽悲凉之时,李敏合上了书,看着窗外发呆。局内人,又有几个能洞若观火,及时抽身?

亚东集团,会倒吗?

表舅事件,印证着亚东集团的势力与能量,但会不会是物极必反的极点?

孟思远不会骗她,更无害人之心,那是一个提醒。现在来看,甚至都不像是针对收购这件事,而是有更深的涵义。

如果亚东集团的这艘船注定要翻,那何时跳船?

正想得入神之际,直到何昊走到跟前,摸了她的额头时,李敏才反应过来,他回来了。

“还难受不?”

“好多了。”听到他坐下时叹了口气,李敏问了他,“怎么了?”

“公司的一堆破事。”何昊本懒得说的,但她问,他还是讲了下,“是产品质量问题,一部分产品都直接被退回了。”

“为什么会出质量问题?”

“有一部分业务线亏损,想要在主营业务上获得更多利润来弥补。这事儿我是不同意的,但那几个人,坚持这么干。结果出了这事儿,还得我去擦屁股。”

他口中的那几个人,算是亚东集团的人。他们与何昊,在经营上,时常有分歧。天坤,何昊家占股40%,孙亚东代表的亚东集团占股60%。亚东集团对天坤拥有绝对控制权。

虽然是股东,何昊初入天坤时,集团也未将他任命为总经理。直到现在,若是严格来说,任命权始终掌握在亚东集团手里。

在一个现代化企业中,孙亚东更像是一个封建的大家长,即使是亲外甥,他也乐见其成加入制衡的力量。然而并不会达到制衡的目的,只变成利益的争夺。此时,集团更会因为利益,作出短视的抉择。

李敏皱了眉,“主营业务是天坤的王牌,绝对不能在这个上面有闪失。”

“可不是。”何昊看向了妻子,“你有什么想法?”

“暂时的解决方法你都有,但这个问题始终存在,那几个人干预得太多了。”

“是啊。”

仍在病中,精神易倦怠,李敏懒得再说话。他心中仍有对舅舅的畏意在,有时不做一件事,并非能力与客观条件,而是从未想到过。

不知是否生病让人心生悲观,曾经的自己也曾对那创造巨大财富的人有过一样的敬畏。后来了解多了,敬没有了。而那天,她从那个办公室出来后,仅存的畏,也荡然无存了。

由崇拜而塑造的雕像,终会变成残破的废墟。

“对了。”何昊才想起来问她那件事,那天回来后,她就发烧了,一直没合适的机会,“你那个朋友,跟肖华什么关系啊?”

李敏漠然地看向了他,像是在看待一个陌生人,“何昊,不要问我这件事。”

何昊察觉到她忽然的冷漠,甚至更像是种警告,他耸了肩,“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