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章
其实这已不是王道容第一次驾车看到慕朝游。
他最近常看到她。
建康就那么大。
有时是马车路过秦淮列肆时瞧见她。
有时是在酒楼喝酒时, 不经意间瞥见她。
有时是在梦中瞧见她。
奇怪的是,每一回,他都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准确地定位到她的身影。
王道容以为, 那是因为慕朝游的后脑勺和其他人长得不太一样。
她脖子修长白皙,乌发如云一般压在肩头, 枕骨下面一点到脖颈的地方,有细碎乌黑的碎发, 很浓密,被太阳一照, 茸茸的。
发髻则黑黑的,圆圆的, 梳得很利落,只在颊侧垂落两绺。
她素日里喜欢穿青衣, 那种雨后远山一般的青, 或是初春青草萌芽时的青, 很素淡的颜色但她穿着行走在人群中时却尤为引人注目, 像一抹青青的风。
有一就有二, 自从意识到她的频繁出现以来。王道容发现, 他撞见慕朝游的频率更高了。
高到,他甚至有些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故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有一次,他驾着车正好遇到撞了个正着。
慕朝游也看到了他,她那一双清冽的眼露出惊愕的表情。
他们两个人寒暄了几句。
回去的路上,王道容一直在想那双眼。
清澈得像透明的琉璃, 似乎能照见他心中所有幽微的念头。
接下来, 王道容有意绕过了这条道。
-
邓浑等人的死,果如王道容所保证的那样, 没有影响到慕朝游分毫。她店里的生意也渐渐回暖过来。
眼看生意逐渐走上正轨,之前盘算着的找个帮工的事也被提上日程。
为此,慕朝游特地跑了一趟建康的伢市。
卖儿鬻女,触目惊心,多少抛家弃地,千里迢迢渡江而来的流民,失去田地之后在建康无以为生,只能出卖自己的人身自由。
慕朝游越看心情越沉重。每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民背后都有一个悲惨的故事,她雇了这一个,雇不了那一个。
挑了一大圈儿,慕朝游最终挑了个名叫阿雉的小姑娘和一个姓吕的师傅。
吕师傅之前就是厨子,中原战乱,不得已拖家带口跑到建康来,一时找不到什么活计干,家里又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要养。
阿雉是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父母实在是养不活了,小小年纪就出来做工,找不到活计就只能卖身,好歹三个都能活。
老吕基本上不用慕朝游费心的,抄起漏勺就能上工,生得又高大健壮,拉出去一看颇能唬人。
阿雉很乖,性格内向,基本不敢抬头看人,但什么都愿意学,慕朝游就放手让她跟在老吕身边学,将来有个一技之长说不定也能出去当个厨娘。
阿雉年纪太小,慕朝游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打烊之后要亲自把她送回家里她才安心。
只是这样一来一回她回去得就晚了。
慕朝游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路上要是碰到个把行鬼,她自己能对付。这一日,将阿雉送回之后,她总疑心店门没关妥当,就这样又多跑了一趟店里。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这些时日建康的阴气愈发浓郁了,远处鬼物的啸叫彻夜不停,阴气如野马一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肆意奔腾,汇聚成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块。
人一旦走入夜色,整个人就像化在了里面似的。
街角灯笼被风吹得哗哗响,将苍白的雾气摇曳成一道道细长的影子,乍一看就像是前来索命的白无常。
才下台阶,冰凉的雾气就漫过肌肤,慕朝游不禁打了个寒噤,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地行走在路上。快到佛陀里时,忽然被一道微弱的呻-吟吸引了注意,街上早就没了人影,这一声呻吟来得突兀。
慕朝游下意识地就怀疑是不是有人遇上了行鬼。
救人如救火。
心念电转间,她也没多想,捏紧了袖中的符箓,转身朝着呻-吟的方向走去。
大雾遮蔽了视线,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只依稀能看见街边好像倒了个人。
慕朝游将灯打高,灯火照亮那人的容貌,也照亮了她脸上掩饰不了的惊讶。
这倒在地上的人她是认识的,竟然是谢蘅!!
少年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地上,双颊泛着不正常的嫣红,浑身上下还冒着一股浓重的酒气。
……是醉倒在这儿了?
慕朝游怔了一下,这些世家子也太不靠谱了。
她放下灯,想把人从地上拽起来。
“谢郎君?”
“谢郎君?”
谢蘅眉头皱得紧紧的,嘴里发出含糊的声响。他生得高大,慕朝游拽了几下没拽动,犹豫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就在她的手将将触碰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少年忽然猛地睁开眼,一双冷淡乌黑的眼直直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谢郎君?”
谢蘅神志还有些昏蒙蒙的,阖上眼,又睁开。
见慕朝游好奇地望着他,想来不是他错觉,不由皱紧了眉,“是你?”
慕朝游:“郎君怎地一个人醉卧路边?”
谢蘅没吭声。
慕朝游也没多有多想,她起身捡起灯笼,举目四望了下夜色。
她记得大名鼎鼎的陈郡谢氏都聚居在秦淮河南,靠近朱雀桥的乌衣巷附近。
但乌衣巷里这里还有一截的脚程,离面馆也有些远了。
这样浓的阴气便是她也不敢再四处走动了。
慕朝游犹豫了半晌,方才开了口:“天色这样晚了,街上还有行鬼四处走动,我家就在附近,若郎君不嫌弃,不如权去我家歇歇脚避一避吧。”
她知道她这话足够离经叛道。
话已出口,谢蘅一双眼微微睁大了点,震愕又迷惘地瞧着她。
眼前的少年好像误会了什么,谢蘅望着她,眼底的震愕渐渐散去,转而浮现出淡淡的警惕与厌恶之色,抿紧了唇,冷冷地道了声,“多谢娘子好意,不必。”
慕朝游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该不会以为她别有有心吧?
这真的是凭空飞来好大一口黑锅。
“你误会了,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慕朝游斟酌着。
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一个古代人解释事急从权,紧急避险的道理,“只是这里离谢府与我那间面馆都有些距离,街上到处都是游荡的行鬼,郎君若不找个抓紧找个栖身之所,难道是想被行鬼撕成碎片吗?”
可今日醉酒的谢蘅和往日里的谢蘅似乎不太一样,她好言相劝,少年眼睫一动,慢吞吞的睇了她一眼,眼里陡然泛出一点冷淡与讥诮的光,将世家子的傲慢表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