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王道容立刻顿住了, 他眼睫眨了眨,一双乌沉的,青黑色的双眼, 静静地落在了刘俭身上, 眼底无波无澜,瞳仁幽暗如鬼。

原本潜伏在他心底的, 那细微的不舒服,正如疯狂蔓延的薤。一点点, 让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舒服起来。

野薤爬进他的眼底,在他乌黑的瞳仁中肆意生长, 呈现出浓郁的青色来。

像属于自己的人,在被觊觎, 被窥伺。

觊觎者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

王道容目光平静悠长,警惕地将他瞧着, 浑身上下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

慕朝游就像是生长在他身边的一朵花, 因朝夕相处, 他习以为常, 更遑论他本来便不是什么惜花人。

可当他觉察到她的芳香与姿丽的时候, 才蓦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 她身边已经环绕了这么多狂蜂浪蝶。

一时间,心头思绪如潮起伏,既淡淡懊悔于自己此前的薄情与矜傲,又不虞刘俭等人的背叛

哪怕是旁的陌生人对她心生他意,也不至令他感到如此荒诞。

刘俭这厢说着说着, 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猛一抬头, 对上王道容幽暗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内光线本就幽暗,让王道容的目光显得尤为诡异妖冶。

这目光看得刘俭汗毛一根根炸了起来, “干嘛……你干嘛这样看我?”

王道容收回视线,看向窗外:“一日不见如三秋夕,一日不见,因而想念。”

刘俭立刻没皮没脸地笑着凑上来,“啧啧,我怎不知王郎你如此爱我。”

“既如此,不妨多看看我?随你看。”

王道容转过头,如雪如雾的视线轻轻落在刘俭脸上,他生得太过秀美,不笑时,更是泠然如不可侵犯的冰雪神女。

疏淡一眼,什么也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叫人自惭形秽。

饶是刘俭也被他不偏不倚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王道容却在这时移开了视线问,“谢蘅可曾同朝游道过谢?”

刘俭顿时掩面而泣:“哎呀呀,狠心的冤家!小郎眼睛虽在看我,心里却想的是别人!实在是恨杀了奴家!”

王道容郎心似铁,不置可否,不为所动。

刘俭自己哭了半天,观众不买账,自己也演不下去了,手一摊,叹了口气:“我哪里晓得他!”

“我猜应该还没呢!”

王道容:“为何?”

刘俭爬过来,支着下颌沉思说:“我瞧着子若似是不太喜欢慕娘子的样子。”

“也不知这两人何时结下的梁子!”

王道容静静听着,并未出言打断,也没有发表任何不同的意见,神情淡漠,叫人捉摸不透。

很快,马车就到了刘府。

刘俭意犹未尽地住了嘴,正要跳下车却被王道容叫住了。

“刘子丰。”王道容瞟了他一眼,忽然说,“朝游是良籍。”

“什么?”刘俭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王道容续说:“不是可随意转赠出手的物件。”

“你想纳她,不该来问我,理当去问她的意思。”

说完,那半副车帘落了下来,王道容吩咐马车离开了。

徒留刘俭一个人愕在原地愣了半天,随后望着车轮碾起的滚滚尘烟,忍不住大笑开来。

“王芳之啊,王芳之!”刘俭忍俊不禁,原地乐得直摇头,“都说黄河百丈冰,不如王郎心,我看是滟滟春江水,不如王郎心!”

王道容回来得太早,正好赶上了王羡在家。

瞥见王道容从马车上下来,王羡愣了一下,“你不是去见沈家人了吗?”

王道容淡淡说:“身体不适,回来了。”

王羡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肌肤雪玉般细白剔透,唇色嫣红,风姿秀彻,哪有一点不舒服的模样!

他也不戳破他,只在心底看新鲜。

王道容与顾妙妃的婚事告吹之后,王羡也暂时歇了念头。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日后孤独终老那也是他该的。

最让王羡感到新奇的是,他这个冷酷无情,凡事利益为导的儿子,今日竟然会提前离席?

王羡眼神纳闷,老子跟看个怪物一样看着自己儿子。

儿子却把老子当空气。

眼看他又要走,王羡没好气地叫住他:“我明日去会稽一趟。”

王道容的反应还是很平淡,“知道了,父亲可需要儿子相送?”

王羡:“你少气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王羡几乎每年都要往会稽几趟,他虽没出仕,但家里大部分田产都是他在打理的,总要回去照看照看。

还有几个亲族长辈,三五好友在会稽隐居,也需走动走动。

前段时日,他答应了慕朝游帮她在会稽置备了一份田产,也得亲自去瞧瞧才好安心。

想到慕朝游,王羡就忍不住苦笑。

这段时日太忙,忙着为王道容四处奔波。

待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竟近乡情怯,不敢再去见她了!

倘若他跟凤奴一般的年纪,那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追求她,告诉自己喜欢她。

可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

王道容的存在鲜明地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在年轻。

尤其是他前些时日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有这么一个会惹事生非的好大儿,王羡良心不安,扪心自问,难道他真的忍心拖一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下水吗?

再想想罢……

正好趁着去会稽的这段日子,远离建康的是是非非,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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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王道容拜过王羡之后就回了房,叫阿笪将自己的心腹之一何杲叫来。

举凡南国的世家大族就没有不养部曲、佃客的,王道容得用的心腹当然不止彭仆元一人。

得他信任的健仆有一十三人。

彭仆元甚至尚不能位列其中。

何杲个子矮小,但性子谨慎,处事干练。之前他被王羡关在家中,不得出门时,也是他替他去散播的阴气。

王道容想了一想,对他说:“你这些时日替我盯着谢蘅的动静,一旦他去面馆就来回禀我。”

何杲称是。

嘱托完了这一遭,王道容却还是迟迟未放下心来。

越过廊下垂落的一道道纱帘,举目望去,今夜星月璀璨,举目可见河汉灿烂,显得天穹愈发高远。

王道容沐浴净过身之后,迤逦着一袭白色的纱袍,一头湿润的长发漫在清劲的腰身,眉眼妖冶,容色淡漠苍白更胜于鬼。

月光静静洒落袍角,王道容赤足抱琴,斜依在栏杆上,垂眸拨弦。

他所居的橘徕院中,因庭前植有三棵橘树而得名,王道容好橘,因为橘“独立不迁,深固难徙,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霜雪不凋,忠贞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