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5章

慕朝游不解地看着他, 见他眉眼润泽柔和,言辞关切,想不到他为何就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欺瞒她。

她其实并未想过真的能与他走到一起, 但至少, 在交往的这段时日里,她希望他能对她绝对忠诚。

就算, 就算他日后要娶正妻,她也希望他能据实以告, 好聚好散。

她已经厌烦了这些虚与委蛇与弯弯绕绕,既已下定决心要问他个清楚, 慕朝游便剥去伪装,开门见山直接道:“我下午看到你的马车往钟山去了……”

“在那里我遇见了顾娘子与一位戴姓女郎。”

“那戴氏女郎说这是一场为建康适龄男女举办的宴席。”

她干脆利落地说着, 亲眼看到王道容慢慢变了脸色。

“你为何要隐瞒我?”慕朝游顿了顿,继续说, “我想问你,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眼前的少年不愧自幼修道多年, 养气功夫做得极好。

几个快不可察的瞬间, 王道容便已敛了容色, 轻声说:“朝游, 你听我解释。”

原来,再“清华高贵”的男人被抓个现行的时候,第一句话仍是这样庸俗不过的一句。

“我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

慕朝游摇摇头,赶在王道容之前迅速打断了他,“我只想问你, 你为何要瞒我, 你当真想娶我吗?”

她其实一点也不关心到底能不能当王道容老婆这件事,她在意的是, “你说的娶是否出自真心,到底是娶妻还是纳妾?”

情绪的激动令她双颊泛出两团嫣红,但目光却清明锐利像藏着两团火焰的秋水。

没有痛哭流涕,也没有摔骂捶打,慕朝游想,她已经竭力维持待他的体面与风度了。

王道容倏地安静下来,浑身上下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颗心直往下沉了沉。

怎么也想不到来之前是满心欢欣期待,怎么事情会演变至此?

他曾预料到会有今日。

毕竟正妻总要在她之前进门,早晚都有摊牌的一日。

他所设想是至少给他一年的时间,他能慢慢地打动她,软化她,届时再跟她商量这些会更容易一些。

但他没预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的快。

王道容的沉默已经很好地说明了一切。

但慕朝游想要的是,从他口中交代的一个明明白白,完整的答案。

“王道容,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道容不错眼珠地,静静瞧她。

他能看出来她目前很清醒也很理智。

任何欺瞒在她眼里都无所遁形,甚至还会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这不是任何甜言蜜语就能哄骗过去的。

握在掌心的小木人,开始发烫,存在鲜明地硌着掌心。

他本想将小木人送给她看。

王道容缓缓将掌心的小木人掖入袖中:“是娶。”

他嗓音极为平静,坦荡,沉着有力,“朝游,我想娶你为妻,这一点不会有任何更改与欺瞒。

“是正妻?”她很冷静地反问。

王道容垂睫道:“你出身低微,不可为正,容想竭力娶你为平妻。”

便是娶为平妻也不是这样容易的,高门士族女子绝不能忍受与平民平起平坐的侮辱。若非他自己手握权柄,否则绝难达成自己的目的。

若娶她为正妻,莫说手握权柄,轻则禁锢,重则放逐。

这一切原本只是个伪命题。

事已至此,便没什么好遮瞒的了,王道容想了想,温言缓缓解释说,“容原本设想娶一个彼此之间都无男女之情的妻子。她家世不需太高,我也不需她家助力,因利益而结成的夫妻同盟,捆绑得太深,反倒不好。”

无有男女之情,便能宽容容人。

家世无需太高,也可方便他拿捏。

至于妻族的助益……这是他决心娶慕朝游为平妻时所作出的必要牺牲。

有得有失,想要一些东西,就注定要放弃一些东西,王道容心中很清楚。

只是这样的女子实在难以寻得,三流士族也不堪为王氏的良配。

“无需太久的,朝游。”王道容轻轻道,“我保证,至多两三年,便同她寻个理由和离,届时便你我之间再无他人,仅我们夫妻二人而已。”

慕朝游哑口无言地看着王道容,他容色淡柔,神态认真地描绘着他理想中的未来,丝毫未觉牺牲一个无辜女性的婚姻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不知道是该说他天真还是时髦,竟然无师自通搞出了霸总文里的契约夫妻。

“我真怕到时候,三年之期一到,你那位夫人遵约离开之后,届时你才幡然悔悟,她竟是你的真爱。”慕朝游喃喃地说。

王道容微微偏头,微露不解之色:“?”

“朝游此言何意?难道是不信我真心吗?”

“这点你大可不必忧心,世间男子爱人无非贪图美色二字,我容貌已足够好看,又何必向外寻求?”

慕朝游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笑他的自信,还是可悲于自己的笑话根本没人听懂。

摇摇头,她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宁愿你对这段感情不报任何希望,只争朝夕,不求未来。”

“至少,我们交往的这段时日还是干净美好的。”

“王道容。”她想了想,仍不死心地问出了个明知答案的问题,“其实你所担心的这一切很好解决。”

“跟我离开吧,就我们两个,你愿意跟我舍弃这些纷纷攘攘,红尘浮华,效仿巢父许由,归隐田园吗?”

“权势当真如此重要吗?”

听到她这近乎天真的话语,王道容眉睫未动。

“朝游,权势很重要。”

他容色如常地替她抿了抿鬓角的乱发,“没有权势傍身,你我只是他人踏脚的泥。巢父许由之下,犹有饿死首阳山的伯夷叔齐。”

“倘若权势当真这么重要。”慕朝游不偏不倚,两道清冽的目光直直望了过去,带了些许嘲讽和挑衅的意味,“你那位族叔怎么在齐王作乱时吓得故意跌进茅坑,以求保全性命?”

“高贵如你们琅琊王氏,怎么还被胡人追得仓皇鼠窜?”

“我听说过一句话,‘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慕朝游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续说,“无权无势未必命如飘蓬,但离权势太近,则若羽蹈烈火,势必自取灭亡。”

王道容当然也是听说过自己这位族叔的英勇事迹。

他那位族叔,便是大名鼎鼎竹林七贤之中最小的一位,当时齐王执政,河间王自关中出兵,长沙王在洛阳与他里应外合,齐王惶恐之下向他问计。

他劝齐王交出大权,放弃抵抗,齐王谋臣怒曰:“汉魏以来,王公就第,宁有得保妻子乎!议者可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