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慕朝游见他没有觉察出异样, 这才微微定了定心神。

这本来便是他的“家”,慕朝游没有娘家,亲迎时便在王邸另找了间大屋。由王道容驾车绕着府邸转了几圈, 这才来到屋前, 遵古礼请她下堂。

来到车前,王道容将车绥递给她, 这本是仆人请主人上车时的礼仪,彰显出婿对妇的亲爱姿态。

按礼来说, 妇自然是不能受的,需侍者帮她推辞了, 再由侍者接过递给新妇。

那侍者正要照作,王道容却没有松手之意, 将车绥递给慕朝游之后,又亲自俯身扶她上了车。

侍者心中一惊, 不敢置喙, 只好退到一边。

古礼繁琐, 规矩又多。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侍者为她大致讲解了一遍, 但慕朝游哪里又记得清这许多。

王道容来扶, 她便理所应当地钻进了车厢。

待她进入, 王道容这才也翻身上马,为她驾车。

这本来也是做足姿态的礼节,只待车轮转过三圈,便有侍者前来代替,但王道容仍是不假人手, 一路驾车来到府中寝堂前。

沃盥之后, 二人左右对坐,行同牢食礼。

来了。慕朝游心下微微一凛, 努力打起精神来。

王道容修为、剑术比她高出不知凡几,她想杀他,必须要提前动过手脚。今日能否成事全看眼前这一遭。

事前,她小心取出陶仙翁临行前所赠的迷药,暗藏于指缝之中。

王道容敏锐,她唯恐他觉察出蹊跷,精神紧绷,口中的肉羹也不知滋味,草草用过三饭二酳之后,侍者不用爵,改用卺,送到两人面前,请二人饮用。

这便是合卺酒。

望见瓢内酒波漾漾,慕朝游毫不犹豫,举瓢便饮,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指尖朝瓢沿轻轻一弹,抖落出指尖□□。

迷药入水即融,顷刻间便与寻常酒液无异。

这世上没有无色无味的毒药,匏瓜味苦,酒液微浑,恰好正作了掩饰。

王道容也饮了半口。

慕朝游非但没把匏瓜交还给侍者,反倒在王道容与侍者惊讶的视线下,将瓢倒转,把自己那杯递到王道容面前。

“我家乡有个习俗,合卺酒要男女先饮半口,再换饮半口。”她一口气将王道容剩下的残酒喝光。

她以为自己会紧张,会露怯,会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但出乎意料的是,当合卺酒被端上来的剎那,慕朝游就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她给附身了。

做这一系列动作时,她什么也没想,肢体仿佛与思想被切割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个体。

王道容静静注视着她,莞尔一笑,不疑有他地端起那半瓢毒酒一饮而尽,“朝游家乡习俗倒是亲昵有趣。”

目睹王道容将那半瓢毒酒饮空,慕朝游藏在袖口下的指尖这才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汗水湿透了脊背。

从这一刻起,她才真正没有了回头路。

毒药的发作不会这么快,这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不过会令人肢体无力,视野发黑,难以集中精神注意而已。

三饭三酳礼毕,王道容去东房更衣,慕朝游在侍者的帮助下在室内脱下礼服。

不知何故,她等了半天,王道容却迟迟不至。

慕朝游一颗心直如同踩在条钢丝上,晃晃悠悠,始终不能安宁。

她方才在室内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杀王道容,可如今毒也下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却又忍不住想。她与王道容之间何至于此呢?当真只能走到这不能挽回的地步吗?

王羡待她以真心,她已经害得这父子二人形同陌路,难道还要再杀他这唯一的儿子吗?说一千道一万,王羡心底仍然念着,爱着这个儿子的。

王羡从未曾辜负过她,她若杀了王道容,又如何对得起王羡?

或许她没必要杀他,王道容不肯放手,将她强留在身边,她难道不能反其道而行,剥夺他的行动能力,打断他的手脚,将他囚禁在自己身边吗?

这样他既不能作恶,也不能控制她与阿砥。

慕朝游闭上眼。她也知道,自己东想西想,都是瞎想。王道容活着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变数,最大的威胁。

王道容没来,她一个人等得心神不宁,索性站起身走到室外去透气。

主人家成亲,府邸张灯结彩,院中仆役侍婢也都个个喜气洋洋,难得放松躲懒,聚在一起说话闲聊。

不远处,一伙侍婢正唏嘘地说起什么,隐约听到“小婵”两个字,小婵走后,她甚为挂念,忍不住走近了两步。

只听到其中一个侍婢惊讶问:“真的?!”

“哪里还有假!”另一个信誓旦旦说,“这可是我哥亲眼所见,他在驿站里当工,谁也比不上他消息灵通。”

另有人叹气说:“唉呀,这可如何跟娘子交代。”

“什么时候交代也不能这个时候交代,今天可是娘子与郎君的大喜日子,这事不论如何也得瞒下来,娘子知道定要伤心的,何苦找这个晦气!”

众人都点头。

又叹息说:“小婵也是命苦……好端端地怎么出城就碰到了鬼物。”

“诶不是说没瞧见尸首吗?会不会,已经逃出去了?”

“哪能呢!小婵与她表兄手无寸铁,往哪里逃?逃得过这些见血就发狂的死人?依我看,没有尸首那叫尸骨无存,比有尸首还可怕呢!”

慕朝游原地听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几近昏厥。

她们在说什么……?小婵出事了?好端端地怎么会遇到鬼物?她临行前不是送给她护身符箓了吗?

按理来说,对付寻常鬼物应该不成问题。除非他们遇到的鬼物并不普通……想清楚了这一点,慕朝游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颤抖,后知后觉间,一阵滔天的怒火与恨意同时翻涌上来。

她没有声张,也没有冲上前质问。在这一刻,她心底残余的最后一点感情也终于粉碎殆尽了。她将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些愤怒寸寸嚼碎了,吞进肚子里,化为自己行动的养料。

她强作平静地回到屋里,在榻上坐下,等待着王道容回返。

少顷,王道容终于姗姗来迟,一去小半个时辰,回来时他只穿一袭白色单衣,乌发柔披着,红唇贝齿,天姿灵秀,望之浑如姑射仙人。

慕朝游见他发根微潮,就知道他已经去沐浴过。

她不受控制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合上眼,努力压抑住眼底仇恨的光芒。

王道容被发跣足走过来,浑身上下还带着水汽的微潮。

他在她身边站定,却没着急动作,只静静地,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少顷,才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抬手替她解鬓间发缨。一双乌眸艳丽得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