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公里以南
那天清晨我们向十公里以南开炮,在某个走私据点投下了二百七十磅的洲际弹道导弹。我们消灭了一股叛军,然后去费卢杰军营食堂吃午餐。我要了鱼和青豆。我尽量吃得健康。
在桌上,我们九个人要么微笑,要么大笑。我依然难掩紧张而兴奋的心情,脸上不时露出笑容,双手不住搓揉,婚戒在手指上转了又转。我身旁坐着沃尔斯塔特,我们的头号勇士,然后是朱伊特——他和我、博兰德同在弹药组。沃尔斯塔特取了一大盘意式馄饨和博普塔特饼干,举起刀叉前他抬头扫了一眼桌上所有的人,说:“真不敢相信我们真的执行了炮击任务。”
桑切斯说:“是我们大开杀戒的时候了。”迪兹中士笑了。我甚至也笑出声来。我们来伊拉克已经两个月,仅有少数几支炮兵部队真正展开炮击,我们是其中之一,但只是发射照明弹而已。步兵不愿意冒被本方炮火误伤的风险。炮兵连里有些班已经朝敌人开过炮,但我们没有。直到今天。今天,他妈的整个连火力全开。而且我们知道自己命中了目标。连长是这么说的。
一向沉默寡言的朱伊特问道:“你们觉得我们杀了多少叛军?”
“一个排的部队。”迪兹中士说。
“什么?”博兰德说。他长得贼眉鼠眼,惯于冷嘲热讽。他笑了起来:“一个排?班长,基地组织可没有排。”
“那你觉得我们为什么需要他妈的整个炮兵连?”迪兹中士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们不需要,”博兰德说,“每个班只发射两发。我猜他们只是想让我们都有机会向真实目标射击。再说了,在没有遮挡的沙漠里,一发洲际弹道导弹就足以消灭一个排。我们绝对不需要整个连。但这很有意思。”
迪兹中士缓缓摇了摇头,沉重的双肩俯向餐桌。“一个排的部队,”他重复道,“就是这样。要消灭他们,必须每个班两发。”
“不过,”朱伊特低声说,“我不是问整个连。我是说,咱们班。咱们班,就咱们班,杀了多少?”
“我怎么会知道?”迪兹中士说。
“一个排大约是……四十人,”我说,“想想,六个炮兵班,做个除法,结果等于六。精确地说,每个班六点六个人。”
“没错,”博兰德说,“我们正好杀了六点六个人。”
桑切斯掏出笔记本开始计算,数字工整地出现在他笔下。“再除以班里的九个人,那么今天你,你个人,杀了零点七几个人。那大概等于……一个躯干加一颗头。或者是一个躯干加一条腿。”
“这可不好笑。”朱伊特说。
“我们杀的绝对不止这些,”迪兹中士说,“我们是连里最棒的班。”
博兰德哼了一声:“我们只不过朝着火力指挥中心给出的方位和仰角开火,班长。我是说……”
“我们是最棒的班,”迪兹中士说,“能在十八英里外击中一个兔子洞。”
“但即使我们正中目标……”朱伊特说。
“我们就是正中目标。”迪兹中士说。
“好吧,班长,我们正中目标,”朱伊特说,“但其他班,他们可能率先击中目标。或许所有敌军都已经死了。”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弹片射在四散的尸体上,冲力拽着四肢左右晃动。
“听着,”博兰德说,“即便他们先击中,不等于所有人都死了。或许有些叛军被弹片击中胸部,是的,他就像这样——”博兰德吐出舌头,夸张地抓紧胸口,仿佛在一部老式黑白电影里慢慢死去。“然后我们的炮弹落下来,砰,把那混蛋的脑袋炸飞。他已经快死了,但最终的死因是‘被他妈炸飞’,而不是‘胸部中弹’。”
“是的,没错,”朱伊特说,“我猜。但我没觉得杀了人。我想,如果真杀了人,自己会有感觉的。”
“不会的,”迪兹中士说,“你不会知道。除非你见到尸体。”餐桌周围陷入片刻的安静。迪兹中士耸了耸肩。“最好是现在这样。”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朱伊特说,“在我们第一次真正的任务之后,坐在这里吃午饭?”
迪兹中士朝他皱了下眉,吃了一大口他的索里兹伯里牛排,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饭总是要吃的。”他嘴里塞满食物说道。
“我感觉很好,”沃尔斯塔特说,“我们刚干掉了一些坏人。”
桑切斯随即点点头。“确实感觉很好。”
“我觉得自己没杀人。”朱伊特说。
“从技术上讲,是我拽的拉火绳,”沃尔斯塔特说,“我开的火。你们只是装弹而已。”
“说得好像我不会拽拉火绳一样。”朱伊特说。
“你会,但你没有。”沃尔斯塔特说。
“别吵了,”迪兹中士说,“这是种需要团队协作的武器。需要一个团队。”
“如果我们在美国用榴弹炮杀了人,”我说,“不知道他们会指控我们什么罪。”
“谋杀。”迪兹中士说,“你脑子进水了吗,蠢货?”
“是的,谋杀,那是当然。”我说,“但我们每个人都算吗?几级谋杀?我的意思是,我、博兰德和朱伊特是装弹的,对吧?如果我给一支M16步枪装上子弹然后递给沃尔斯塔特,他打死了某个人,我不会说我杀了人。”
“这是种需要团队协作的武器,”迪兹中士说,“团队、协作的、武器。这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只是执行装弹动作,可弹药是供应点的人给的,”我说,“他们不也有责任吗?”
“没错,”朱伊特说,“为什么他们不用负责?”
“为什么不算上那些制造弹药的工人呢?”迪兹中士说,“或是那些为弹药买单的纳税人?你们知道为什么不算他们吗?因为那是弱智的想法。”
“连长下的命令,”我说,“他也得上法庭,对吧?”
“哦,你相信吗?你觉得长官们会负责?”沃尔斯塔特笑道,“你来军队多久了?”
迪兹中士一拳砸在桌上。“听我说。我们是六班。我们为刚才的炮击负责。我们刚杀死了一些坏人。用我们的炮火。我们所有人。今天的工作很出色。”
“我还是不觉得自己杀了人,班长。”朱伊特说。
迪兹中士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是片刻的沉默。他摇着头笑起来。“好吧,没问题,我们所有人,除了你。”他说。
走出食堂后,我不知该干些什么。傍晚我们有另一次照明任务,在那之前再无安排,因此多数人想回营睡觉。但我不想睡。我感觉自己终于彻底清醒了。今天早晨我遵循集训营的惯例,睡了两小时就起身穿衣,在大脑开始运转之前做好杀戮的准备。但现在,虽然身体疲惫,脑子却刚刚苏醒。我想保持这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