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大仙没见过的世面

陈宝香沉默地看着他,觉得大仙有句话说得好啊——有些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事情遇多了才会懂。

比如她身后这位贵公子。

他以为的难走是路面没有铺青石板,马蹄容易溅起黄沙泥土。

然而真到了地方他才发觉,安县岂止是没有青石板,简直是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树根盘踞之处是路,泥水横陈之处是路,山石滑落摇摇欲坠之处也是路。车过不得,马行不得,远远地就要下来步行。

步走的山路崎岖陡峭不说,路上树枝横生,杂草遍地,走了足一个时辰,也还没有要到的意思。

张知序扶着树干,有些想发火。

陈宝香咚咚咚跑过来,眨巴着眼对他道:“大仙,我背你吧?”

笑话,他一个八尺男儿,能让她背?

咬咬牙继续赶路。

陈宝香在后头闷笑,觉得大仙也挺可爱的,虽然娇气又吃不了苦,但很倔,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狸奴。

一行人走到阳林村的时候,鞋都快磨破了。歇脚的地方还是一间草屋,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还漏着一个洞。

洞里漏下来的光正好照在张知序抹着灰的鼻梁上。

他闭了闭眼,表情很难看。

主人家很紧张,一边使劲擦凳子上的灰,一边拿木桶:“各位且等一等,我去打水。”

“我来吧。”宁肃接过木桶,“你去找几个碗。”

“这个好说。”主人家熟练地从墙角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陶碗。

张知序定睛一看,好么,每一个都缺了口,碗底还沉积着一圈洗不干净的泥。

“我也不是很渴。”他别开脸,“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先四处看看吧。”

含笑立马给他指路:“从那边田埂上过去,顺着往西就能走到村里的收粮口。”

张知序撑着膝盖站起身,蹙眉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脏污,鼻尖皱了皱。

陈宝香伸过脑袋来瞧他:“想更衣?”

“没有。”他拂开衣袖,“出门在外,哪能诸多要求。走吧。”

陈宝香跟在他身后,刚走上田埂,就见这人一脚踩进旁边的软泥,身子跟着一沉。

“小心。”她拉住他的胳膊。

张知序错愕地看着脚下,麂皮软靴被臭气熏天的泥埋了一半,使劲拔出来也带着厚厚的一层,四瓣雪白的衣摆不但脏,还沉,很是妨碍行走。

他回到路边,沉默地垂下眼皮。

含笑脸都白了:“宝香姐,大人好像很生气。”

陈宝香解下背后的包袱,笑眯眯地道:“他没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吗。”含笑小心翼翼地打量。

前头那人半坐在石头上,手紧握成拳,嘴角也往下抿着,俊俏的脸上一片阴翳。

——怎么看都是在生气吧。

“你先带宁肃去探路,我和大人随后再过去。”陈宝香拍了拍她的背。

含笑如获大赦,立马带着宁肃走了。

张知序正犹豫要不要把这靴子弃了,就见面前蹲下来一个人。

“喏。”她笑着问他,“要不要试试?”

包袱皮展开,露出两套麻衣、两双草鞋,衣裳是短襟短摆的,下身宽肥但要绑上裤腿。

好难看。

他抬起视线:“你也换?”

“是呀。”她指了指自己的官靴,“这玩意儿好看不中用,走泥地还是得光脚,到了地方拿水冲一冲,再换这样的草鞋。”

张知序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拿了一套。

两人回屋更衣。

门扉闭了又开,先前威风凛凛的女官变回了乡野村姑,很好地与当地人融为一体。

但她抬眼一看对面,小脸当即一垮:“凭什么?”

同样是换了衣裳,她被打回了原形,张知序却依旧气质出尘,棕褐色的麻衣衬得他皮肤更为白皙,高大的个头和长长的墨发简直是立在鸡群里的仙鹤。

鼓起腮帮,陈宝香左看右看,抹了一把墙上的泥灰就想往他脸上抹。

张知序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用不着,待会儿下了田都一样。”

陈宝香刚想说就他这张脸,下了田也不会一样,余光却瞥见他抬起来的手臂。

红肿起疹,有些被抓挠的痕迹。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她皱眉反手掀开他的衣袖,“宁肃还真没撒谎,你这人穿不得差的衣料。”

“无妨。”他拢下衣袖,“我也不是来享福的。”

陈宝香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这里的乡野人家是不是跟你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太一样,简直就是两码事。

张知序回想起四伯带他看过的庄户,他们说自己很穷,只有三间很穷的瓦房、三头很穷的驴、还有三百亩很穷的土地和三个很穷的仆人。

他当时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觉得很有说服力,当年还减了他们的上缴粮。

如今再看眼前的景象,张知序恨不得回去踹那庄户一脚。

他在别的事上一向不好骗,怎么老在这种事情上被人一骗一个准儿!

陈宝香看出了他的沮丧,摆手安慰:“没关系,大家都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像我想不出明珠楼的盛景,你不知道穷人能穷成什么样不也是情理之中么。”

这话说得他更沮丧了。

张知序叹了口气,看着前头女子的背影:“你也是从这种地方长出来的。”

“是呀。”

“那你看见明珠楼的时候,不会觉得恨吗。”他抿唇,“你们活得这么苦,我却活得那么好。”

“羡慕是有的,但为什么会恨呢。”陈宝香避开一个水坑,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你张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了?”

“没有。”

“那就是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了?”

“也没有。”

“那活得好又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想活得那么好,只要你来得正当,那我就没有理由恨你。”

她走在贫瘠的田间,突然回头看他。

“这世道间该恨的是压榨,是不公,是本可以过好日子却被人剥削得食不果腹,是本应该升官发财却被不良风气排挤得壮志不展。”

张知序愣住。

五月的春风夹杂着一丝酝酿中的热气,拂过空旷的田野,拂过干枯的树梢,拂过她稍显愠怒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