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我能理解你

上京张家对名誉十分看重,族内之人鲜少传出过什么没名没分的男女纠缠,一直是上京各家贵门子弟的榜样。

然而在一个晴朗的午后,街头巷尾突然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张家二公子悖行佛道,在寺庙与人行风月之事。”

“天哪,谁家的女儿这么厉害?”

“好像是他麾下武吏衙门里的人,姓陈。”

“这可热闹了,他不是还要娶公主吗。”

流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了整个上京。

张元初气得眼前都发黑,一鞭子狠狠抽在张知序背上,脆响乍起,祠堂里其余众人皮肉都止不住跟着一缩。

“你当初带那人回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说过要有分寸懂礼节?”

地上的人没吭声。

又是一鞭子落下来,声响更大:“你怎么跟我保证的?说救命之恩,再无其他。”

他硬挺着脊背,一动不动。

张元初再一狠抽:“这就是你说的再无其他!”

宫岚不忍心地扑上来拦,怒瞪自己夫君:“你这是想打死他不成。”

“打死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我还算是为张家立功了。”张元初气得左右踱步,捏着鞭子指,“你看他,这神情有半分认错的意思没有?”

背上已经血肉模糊,张知序脸色发白,嘴却紧紧抿着,一句不驳。

宫岚急道:“宁肃不是已经跟你解释了,他那是为救人,并不是真的。”

“给我解释有什么用,外头都已经传遍了。”张元初越想越气,拉开发妻又抽下一鞭子,“你让我怎么跟张家各房交代?”

张知序恍然觉得这几个月只是一场梦,时光压根没有流动,他又回到了这处令人窒息的祠堂之中。

不管他受了什么委屈,也不管他的境遇如何,自己都必须先给张家一个交代。

“凤卿,快给你父亲认错。”宫岚拦住张元初,回头给他使眼色,“就说你以后,以后与宝香不会再有来往。”

祠堂里寂静无声,她这话像是落进泥里,没有任何回响。

张元初气得重新抬起手。

·

陈宝香匆匆赶到明珠楼。

这地界华丽巍峨一如先前,却因着一场雨显出些没由来的萧瑟。

她将油纸伞放在一楼的门口,提起裙摆一层层地往上爬。

风雨呼啸,六楼上门户大开,薄雾一般的纱帘飘摇招展。

那人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素色纱袍凌乱堆叠,手边一壶清冽的酒,仰头就喝了大半,幽黑的眼眸瞥过来,轻而易举地就看见了她。

陈宝香有点犹豫:“宁肃,你确定我能劝得了?”

旁边的宁肃点头:“请大人一试。”

她今儿一大早起来还在发愁要怎么缓和跟张知序的关系呢,没想到机会就这么送到了眼前。

可那人看起来太疏离了,如寒月照镜,潭空水冷,她一时之间都不知该从何下手。

深吸一口气,陈宝香跨门而入,走过去就想拿他手里的酒壶。

张知序伤重,力气却仍在,指节扣着壶身,不肯放。

她无奈耸肩,只能借着他的手倒出来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张知序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她笑:“许久没喝这么好的酒了,入口就知道贵,一壶少不得要二两银子吧。”

他不太想理她,或许是心里有气没消,或许是背后的伤太疼。

但嘴巴不听使唤地就自己答了:“五两。”

“这么贵?”陈宝香倒吸一口凉气,立马将酒杯凑过去再满一盏。

酒气入喉,身体热起来,胆子也壮了,她吧砸了一下嘴放下杯盏,搓了搓手道:“开始吧。”

张知序下意识地后撤了几寸。

“慌什么,又不是要亲你。”她啧了一声,掏出宁肃给的药膏,挖了一坨在手上抹开,“你把衣裳脱了。”

“……”这比亲吻还过分。

他别开脸,硬声道:“不用你。”

“我知道你恼我,但这伤药是我从你给我的药箱里拿的,管用着呢。”她一把按住他的肩,想霸王硬上弓。

张知序按住了她的手,恼恨地抬眼。

她瞅着他这脸色,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他身侧:“还在生气啊?”

“是的。”他重重点头。

本来他都自己哄好自己了,她骗他,他何尝没起欺骗她的心思,两两相抵嘛,大家活得都不容易,没必要一直堵着这口气。

可这人卷进了长公主的浑水里,分明也为难,也身不由己,却丝毫没有想过跟他坦诚商量,一转眼就又来跟他虚与委蛇。

就这么不信任他。

“还计较我先前瞒着你杀人?”陈宝香反省了一下,叹了口气,“可说起来陆守淮也是你想除掉的人,我对你有所隐瞒,却也算是在帮你做事。”

“帮我?”张知序抬眼看她,“他犯法自有盛律惩治,你违律杀人,却敢说是帮我?”

“盛律。”陈宝香念叨一番这两个字,“它若真的公平,也用不着我犯险。”

“律法公不公平是你说了算的?”

“我说了自然不算。”她抬眼看他,“但是大人,弯的尺子能画出直的线吗。”

张知序一愣。

面前这人褪去那副蠢笨无知的模样,一双眼平静如湖,湖底却有暗流涌动。

“陆守淮手上有上万的人命,他百死难赎,让他偿命已经是最起码的公平。”她道,“我没有做错。”

风从她身后拂过来,青丝垂肩,白纱遮脸,张知序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漫天的纸钱和戴孝的长龙,凄凉哀切,愤懑难平。

但为官者当重实证依律法,不能只以情绪定案,这是铁则。

他问:“你说的这祸事,可有证据?”

陈宝香扯了扯嘴角:“自然没有。”

“我知道,你又要说凡事得要证据,若人人都凭感觉来定罪,天下必定大乱。”她抓了抓自己的下巴,略显焦躁,“但我是亲历者,他毁了证据,我却还活着,好不容易有机会,我当然要向他讨这血债。”

她的尾音带了些压不下去的愤懑,像烧开的水,再一次沸上他的心头。

理智告诉张知序,她这样做是不合规矩、不值提倡的。

但抱着膝盖想了没一会儿,他就理解了陈宝香。

当律法没有公平世上也没有报应的时候,他如何能去指责一个受害者没有按律还击?在黑作坊里报官是没用的,在被洪水淹没后的偏远村庄也一样。

她的确没有私自处死官员的权力,但如同陆守淮一般,她也没留下丝毫的证据。

没有证据,不能定罪。

移开目光,他伸手又想去够她放远了的酒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