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姜红烛家, 不是什么家族特殊号,但在“人石会”领号,也一连领了三代, 分别是曾祖、祖父、父亲。
要不是父亲出了事, 领到她这代不成问题。
姜家和039号的牵扯, 要从曾祖姜大瑞说起。
***
姜大瑞生于1878年、晋西南一带的固县, 打小就在古董行帮工。
俗话说“华夏文明看三晋”,晋地的老物件特别多, 不夸张地讲, 猪圈垫石随便扒拉扒拉,都能扒拉出秦砖汉瓦, 所以那年头, 搞古董成了当地的风潮, 加上时局乱, 这风潮难免会伴点腥风血雨。
那一年, 姜大瑞9岁,他记得很清楚, 当时临近中午,他正在后院遛鸡——后来才知道, 那鸡是得了鸡瘟,没两天就会蹬腿的那种——但当时不晓得, 只觉得这鸡怎么蔫不拉叽的、也不下蛋,所以用绳子系了鸡脖子, 硬性拉着鸡、非逼它遛弯解郁。
突然间, 外头鞭炮声大噪。
小地方, 鞭炮声就是信号, 这一定是有大热闹看了, 姜大瑞拔腿就往外跑,可怜瘟鸡压根赶不上他的速度,被拖得一路杵地、翅膀乱腾,加速了生命的终结。
正门外已然围得水泄不通,姜大瑞仗着个小头尖,在无数大腿间钻来窜去,期间不断听见“人头”、“劫道”等刺激的词儿,更是急得抓心挠肝,生怕错过这几年都不见一回的大热闹。
末了,他的脑袋终于顽强地从一个箩筐腿的裤子裆下探了出来。
眼前一地鞭炮纸爆开的碎屑,带硫磺味的烟气还未消散,烟气后头,一头挂摇铃的驴子载着个老头、不紧不慢行来。
伴随着驴子的行近,围观人群不断惊呼、畏缩地后退,姜大瑞瞪大眼睛——
驴子的脖子上,各挂了一个人头,那时候还是辫子党,两个人头辫子一结,刚好在驴脖子上挂住。这两人头,看脸都像戏台上的勇张飞,头发散乱、神情威猛,脖子的断茬下,居然还在滴血。
驴背上坐了个老头,年纪足有八九十岁,佝腰耷背,正笑呵呵地朝两边团团拱手,稀疏白发结成的辫子颇似一条寒酸的猪尾巴。
这老头姓颜,倒腾老玩意的,来古董行出货的路上,遇到劫匪劫道,于是出手替己也替天行道。还听说县里通缉这两个劫匪好久了,晚些时候,颜老头还要拎着人头,去县衙领赏。
姜大瑞看得瞠目结舌:好厉害的老头啊,这得是话本里除恶扬善的绝世大侠吧。
他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唯恐错过高人的每一丝细节。
颜老头下了驴子、往古董行里走的时候,姜大瑞忽然发现,他有点跛。
跛得不厉害,应该是有点长短腿,这导致他走路的姿势有点滑稽,每走几步,右边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
这跟心目中绝世大侠的形象差得有点远,姜大瑞顿觉索然无趣。
再然后,热闹散了,鸡被拽拖进人群中,挤来踏去不堪重压,也嗝屁了,姜大瑞因此还挨了东家一顿打。
这一年的冬天,他听到传言,那个拎人头的颜老头再也不会来了。
因为他死了,老死的,享年92,算是喜丧。
***
再次见到颜老头,是在36年后,1923年,上海。
那一年,姜大瑞45岁,早已离开固县多年,也走南闯北多时,成为专做水晶玛瑙生意的一方大佬。
他好像天生就跟水晶有缘,在业内名声大噪,是因为点出了一条“石龙”。
中国古代把水晶矿脉称作“石龙”,传言石龙喜好在阴雨天的晚上现身,遇见有缘人,还会“出火”,且“出火能随风飘动”,火即是财,这火就是给人送大富贵来的——放在今天,这种现象其实很好解释,这是水晶的“压电效应”,这种效应使得地表附近的空气产生变化,“出火”就是发光,阴雨天的晚上尤甚,那是因为空气中富含水分。
姜大瑞就是循着“出火”,发现了一条石龙,这还不止,据说开挖之后,在石龙头部不远,还挖出了一块小水晶,宛如人形,脚下带须,因此被称为“人参晶”。
更绝的是,这块人参晶的心脏部位,有一团晃漾的油胆。
不过,关于人参晶,姜大瑞从未承认过,有人问起时,只笑说是谣言。
总之,在“点出石龙”之后不久,他就被“人石会”正式吸纳入会,1923年这趟,是来参加第四十二届大会的。
……
那天,他风尘仆仆赶到上海,到达下榻的旅馆、登记签到之后,就兴致勃勃出了门,去大庙宝华寺看猪。
1923年的上海,曾发生过一起“人畜轮回转世”事件,报纸大肆报道,还一度惊动了当时的国民政府。
说是有个施姓恶霸,死前被高僧预言会“转世为猪,任人宰割”,他心中害怕,于是伸出左手礼佛,僧人叹息,表示“只左手忏悔,左手可免于猪形”。
恶霸死后的第七天,邻居家的母猪生了头怪猪,怪猪的前肢左蹄,赫然就是一只人的左手,连五指上的指甲都齐整齐全。
此时瞬间轰动乡里,恶霸的家人听说之后,为免这猪受刀剐之苦,花重金将猪买下,送到上海的宝华寺放生。
事件一经报道,看猪的人纷至沓来,说来也怪,每次有人来瞧,这猪就左躲右闪,仿佛羞于见人,这么一来,大家就更加笃定,这猪必是恶霸投生无疑。
所以去宝华寺看猪,在当时的上海,是件时髦事儿。
姜大瑞自然不能免俗。
当天看猪的人还真不少,那头怪猪混在猪群之中,又是耸头又是拱腚,看得一干人等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姜大瑞正乐得直拍大腿,突然瞥见对面的一个老头。
刹那间,他如被冰雪,整个人都傻了。
这不是那个……颜老头吗?
没错,人到中年,孩童时代的大部分记忆都已经模糊,但总有那么一两件,如被淬烧,愈发清晰。
9岁的那一天,被挤踏死的鸡、驴脖子上挂着的两个人头、东家赏他的那顿打,以及这个颜老头,他都记得极其深刻。
当然,现在的颜老头已经不穿清末的衣服,也不留辫子了。他穿时下流行的长衫马褂,辫子剪去,留了短发,白发依然稀疏,不大能遮得住头皮,样子……还是垂垂老矣、八九十岁。
他和周围的人一样,正盯着猪看,但并不像他们那样乐不可支,相反的,表情有些悲哀,像是怜悯这猪。
过了会,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姜大瑞心跳如鼓,哪里还有心思看猪,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大笑和鼓噪声中,他鬼使神差一般,跟了上去。
他看到,这个老头走路有点跛,很轻微的那种,还有,每走几步,右侧屁股就会不自觉地往外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