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凌晨一点多, 陈琮和肖芥子才回到民宿。

中午退的房,晚上又续回来,还是原来的那间, 不过打扫过了, 干干净净的, 看着有点陌生。

肖芥子先去洗澡, 陈琮趴到床上,想见缝插针小睡片刻, 然而脑子里乱糟糟的, 全是事儿。

……

想想荒唐,事后报警的居然是颜如玉。

当然, 报警是正常的, 一下子摔死三个、重伤一个, 再加上林子里有路人晃荡, 事情根本遮不住。

但由颜如玉来报警, 还是让整件事平添几分难言。

四个当事人,三死一伤, 伤的那个进了ICU,能不能活过来都难说, 所以崖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说得清楚。

在场的人员, 都配合接受了警方的问询。

颜如玉的说辞让陈琮大开眼界。

他说,有同行朋友, 也就是何欢, 来到本市, 要寻找三十多年前的情人姜某某。两人之间积怨很深, 具体他也不是很了解, 但听那意思,好像是当年生过一个女儿,何欢很想认女归宗,但姜某某长期阻挠。

事发当日,何欢在同城热点上刷到视频,认出了自己的情人,急着要过来找。作为朋友,他义不容辞,还招呼了好几个人带着无人机过来帮忙,其中就包括伤者李宝奇、死者廖飞。

他强调,廖飞他也不熟,这人前几天才来本市,是做珍珠生意的,也算是同行,当时正好来家里谈合作,听说要找人,就顺便跟来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因为他一直待在停车的那个小山坡上,有不止一个路人可以为他作证。

但据他推测,很可能是何、姜二人见面起了激烈冲突,李、廖上前规劝被误伤,事发地又在崖口,属于极危险地段,这才酿成了不幸。

肖芥子也被问话了,姜红烛拦车救人是为了她,她作为关键人物,绕不开。

但事情如果从头说起,那就太复杂了,也解释不清。难道要从十九世纪末、颜家出了个杀不死的老头说起吗?这不得被当成有精神病给关起来?

所以,犹豫再三,她选择等对方发问,问什么,就如实答什么。

问:死者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跟你什么关系?

答:名叫姜三姑,住在云南扬金山、沙下村,精通宝玉石赏鉴。自己常年照顾她,算是家政,顺便也跟她学东西,闲时靠眼力买进卖出,颇有赚头。

问:既然住在云南,为什么会来到本市?

答:姜三姑身有残疾、面部毁容,一直念叨是三十多年前被人害的,她虽然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但对死者心生同情,觉得对方手段残忍、理应受到惩罚。所以,当死者提出趁着还没死、想找人了却旧账时,她提供了包括出行在内的生活便利。

问:死者跟何欢是什么关系?是否育有一女?

答:不确定。但听姜三姑说起,当年似乎是相处过的,还生过一个女儿“阿兰”,不过,应该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但何欢不知道,一直很热衷认亲,还一度错把她当成女儿。

问:死者跟廖飞是什么关系?

答:不清楚,应该是旧相识。前一阵子,廖飞那头把姜三姑接去住了几天,后来,又被自己给接回来了。

陈琮挺纠结的,一时觉得,这样是避重就轻、把事都推给死人了;一时又觉得,整件事已经是个闭环。

颜老头该死,他死了;姜红烛以身为饵买凶,也死了;廖飞作恶,偿命了;何欢,不管他量刑该不该死吧,杀死他的人,反正也死了,死成一团,暂告结束。

至于颜如玉,就这件事来说,还真抓不到他的痛脚,毕竟死的是他的干爷、重伤的是他的跟班。

……

肖芥子很久才出来。

她洗了头发,换了浴袍,出来时,整个人清爽又精神,居然还冲着陈琮笑了一下:“你也赶紧洗吧,今天这么累,洗了早点休息。”

陈琮被她笑得心慌,她从崖下之后就没流过眼泪,他已经够忐忑的了,现在,她居然还笑!

他觉得这样是不好的,他不认同那种憋着、忍着的性格:悲伤是世界射入身体的子弹,你嚎啕也好、悲泣也罢,总得有个出口把子弹释放出来。强忍是顾全只有自己在意的颜面,任子弹把五脏六腑穿个千疮百孔。

他进了浴室,潦草洗完,期间一直琢磨该怎么办。

出来时,看到肖芥子抱着膝盖坐在床上,一直仰着头看天花板。

陈琮找话说:“看什么呢?”

肖芥子没看他,答得很认真:“我在想,做只蜘蛛也挺好的,不用操心,也不用烦。每天就是结网,一根一根地喷出丝浆,织成蛛网。听说蜘蛛网的款式从不雷同,就好像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你也找不出两张一模一样的网,真不容易啊。”

完了,陈琮心中一沉。怎么突然扯到蜘蛛了?这是悲伤过度、精神恍惚了吧。

他拖了椅子过来坐下:“芥子,你还好吧?”

肖芥子转头看他:“今天发生这么多事,都忘记跟你说谢谢了。”

他从高铁站赶去医院,又陪她进山、及时帮着她下了崖,忙前忙后,从白天到夜半,她还没说一声谢谢呢。

陈琮没立刻反应过来,他愣了会神,被这郑而重之的感谢搞得有些局促:“大家……好朋友嘛,你这太见外了。”

肖芥子示意了一下他的床:“你去睡吧,今晚不用守着我了,我反正睡不着。”

说完了,忽然想起了什么:“现在几点了?”

陈琮看了看时间:“快两点了。”

肖芥子点头,喃喃了句:“快两点了……原本,这个点,红姑已经到家了。”

关于姜红烛的话题终于来了,陈琮起初盼着它来,真来了,又觉得分外压抑。

肖芥子苦笑,慢慢把头埋进膝下,声音很轻地说了句:“陈琮,这事都怪我吧。如果我没有突然发病,你今天就不用赶回来、不会暴露,红姑现在,也到家了。”

“本来多顺利的事啊,因为我,全砸了。”

陈琮伸手出去,想拍拍她的背,才拍了两下,迟疑着停住。

原本他以为,她埋着头、情绪激动,也许是在流泪、身子在悄悄发颤。

但没有,她的身体跟她的语调一样平静,他的掌心下,隔着一层浴袍,都能察觉到她的后背是凉的。

相比情绪激动、失控,情绪像是死了一样,更可怕吧。

她不是悲伤过度,她是自责,人自责到了极致,连悲伤都不敢,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陈琮很难受,眼眶发酸:“芥子,不是这样的。”

他想了想,吸吸鼻子,有点词不达意:“你不能这么想,你得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