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82】
【82】
还是刘进忠及时上前阻拦, 才从裴琏逐渐勒紧的掌中救下了那几近窒息的侍卫。
“殿下节哀。”
刘进忠拉着裴琏,嗓音也微哽,“怎么就遇上这种事呢!肃王视王妃如命一般, 现下王妃罹难, 该如何是好。”
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 第一时间都是思考政治因素。
照理说,作为储君的裴琏也该考虑如何给北庭那位手握重兵的王爷一个交代。
但此刻,他一贯清醒冷静的大脑好似被冰雪冻住, 只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侍卫那句“小娘子也坠崖了”。
谢明婳坠崖了。
坠崖了?
这怎么可能?
这绝不可能。
她明明好好的。
半月前还活蹦乱跳地骂他欺人太甚,离开长安时还不忘让婢子去西市买了一堆羊肉酥饼, 不久前他还收到天玑放回的信鸽, 她们已抵达凌源县, 小娘子嚷嚷着要吃当地的水晶樱桃饼和油炸糕。
凌源县。
裴琏心口一窒,天玑最后一封回信, 便是在五日前, 凌源县。
相比于裴琏的神思不属,上座的永熙帝很快冷静下来,以眼神示意刘进忠扶着裴琏坐下, 又肃声问着那侍卫,“仔细说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已确认多少伤亡, 又有多少人行踪不明?”
侍卫不敢隐瞒, 忙将那日暴雨山塌的情形说了, 又道:“王妃此行算上奴婢婆子、马夫杂役等, 总计一百三十八人, 马四十匹,车九辆。山体塌陷得太快, 走在前头的四辆马车皆是连人带车就冲去崖边,后头几辆走得慢,好险躲过一遭。饶是如此,亦折损近一半的人马,而今尚存者七十六人,重伤者六人,现皆安置在凌源县驿站,县令命属下赶回长安报信,等着陛下的指示……”
接下来永熙帝说了些什么,裴琏静坐在旁,却是半点没听进去。
他只是垂眼看着右手掌心——
半月过去,那被酒壶把手划破的伤口已然褪痂,只留了一道浅浅的疤。
弯弯的,似一道惨白的月牙儿。
他想到谢明婳的眼睛,笑起来也是弯弯的。
但那双眼睛也曾哭着,滚下一颗又一颗眼泪,望着他呜咽道:“裴子玉,你怎么总是欺负我。”
“我再也不要和你好,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裴子玉,你为何总是这般高高在上的?”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裴子玉,是我看错你了。”
“我们好聚好散吧。”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但所谓的好聚好散,叫裴琏扯唇,笑了。
骗子。
她谢明婳才是个骗子,哪里好聚好散了,她倒是好给他看。
就这样不明不白坠崖死了算是怎么回事。
谢明婳,你亏不亏……
坠崖的那一刻,肯定觉得亏死了吧。
“子玉?”
直到永熙帝连唤了好几声,裴琏才抬起脸,一双狭眸黑涔涔的,仿若再透不进一丝光。
他起身,朝永熙帝躬身:“儿臣在。”
永熙帝觑着长子这若无其事的平静脸色,心底不禁有些发憷。
莫不是太受刺激,人傻了吧?
“子玉,朕知你心头悲恸,但世事无常……”
话未说完,裴琏抬起黑眸,无悲无喜:“父皇不必担心,儿臣并不悲恸。”
永熙帝怔住,浓眉拧起,带着几分审视着面前的年轻儿郎。
“未曾寻到尸骨,便有一线生机。”
裴琏道:“除非亲眼见到她的遗骸,否则儿臣不会认。”
永熙帝一噎,面色复杂:“马车都摔得四分五裂了,何况是肉骨凡胎的人。朕知这噩耗太过突然,然当务之急是冷静下来,想想该如何知会北庭那边。”
裴琏薄唇紧紧抿着,并不言语。
永熙帝见状,叹口气:“罢了,朕看你这样,还是先回东宫缓一缓,此事朕自会安排。”
裴琏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永熙帝疑惑:“还有事?”
话音落下几息,裴琏掀袍跪下:“父皇,儿臣自请前往凌源县搜救。”
永熙帝眉心轻动,垂眼睇着地下那道清瘦修长的身影,沉吟片刻,道:“你不是才接手户部的事,且过几日国子监夏试,也定了由你巡考……”
下首之人肩背压得更低:“还望父皇准允。”
永熙帝看了眼刘进忠,刘进忠会意,忙带着那侍卫退下。
门扉掩上,午后阳光透过窗棂镂空的花纹,一棱棱地照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砖上,明暗交错。
“事发已有五日,肃王府的亲卫与当地衙役业已搜寻了三日三夜,而今又是夏日,正是野兽活跃之际,朕劝你还是不必浪费辰光,安心待在长安为好。”
没了外人,永熙帝说话也不必再客气:“人在眼前时,你自矜自傲浑不在意。现下人没了,你才知道悔恨,舍得撇下一切去追。便是叫你寻到了她的尸骸,又有何意义呢?既决定要放下了,那便硬下心肠,彻彻底底给朕放下!”
“放不下。”
裴琏抬起头,嗓音喑哑:“儿臣原以为能放下的。”
然而他还是高估了他的理智,低估了谢明婳对他的影响。
“父皇,求您放儿臣去一趟,哪怕……”
裴琏胸膛剧烈起伏两息,再次睁眼,眼尾隐隐泛着绯色:“哪怕她真的罹难,儿臣也想亲自为她收敛尸骨,送她回北庭。”
她说过的,她死后不想入皇陵。
她心心念念都是北庭那个家,连梦里都喊着回家。
既如此,他便遂了她的心愿。
“你说说你这……”
永熙帝叹道:“朕当初便与你说过,真心难得,小娘子的心一旦碎了,再想追回来,难于上青天。你看看你,不听老人言,吃亏了吧。”
这些话如今再说,于裴琏已没了意义。
且他心中仍存着一丝希望,觉着谢明婳不会就这般死了。
她那样的小娘子,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又有一颗上善若水的慈悲心,足见上天对她的偏爱——
上天爱她,又怎舍得叫她落得尸骨无存、客死他乡?
裴琏素来不信鬼神,但此刻,他盼着真的有老天爷,或是佛祖菩萨,或是玉帝王母,什么神仙都行,只要能多看一眼谢明婳,予她一丝怜悯,让她活下来。
然而当他披星戴月、不眠不休地奔波两日,从长安赶到凌源县的驿站,看到驿站门前挂满的白幡白帐,还有那数十口整整齐齐摆在堂间的棺材时,疲倦的脸庞也褪了几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