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醒波茫然地看了姬未湫一眼, 随即又露出无奈之色:“殿下……殿下原来是这般看醒波的么?醒波无话可说,但求一死。”

姬未湫沉默了一瞬:“你想葬在哪里?”

醒波一顿,眼中闪出了一点泪光:“殿下, 醒波此去……”

姬未湫打断道:“你想葬在何处?”

这已经是最后的情份了。

醒波眼眸低垂,姬未湫见他不吭声, 便道:“那便葬在云鹤园。”

云鹤园依着皇陵, 唯有朝中忠、重之辈才有资格葬在那里,醒波家中因直言谏上而获罪, 姬溯登基为其平反, 并将其双亲移葬其中。

醒波犯下的是谋逆重罪,真要论,祸及家人,说不得双亲都要被从云鹤园中剔除。

姬未湫把这事儿断在醒波这里,叫他依着他双亲, 算是尽了这么多年的情份。

醒波陡然道:“殿下总是这般宽和慈厚……只是不知殿下若非出身皇家, 可还有这般宽厚?”

他的声音幽幽厉厉,像是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姬未湫心道他知道, 他以前就是个普通人,家世一般成绩一般长相算帅, 那比现在还宽和慈厚呢, 来了这个破地方,他连京观都敢盖了, 宽厚个屁。

“你怎知我不会?”姬未湫不禁笑了笑。

醒波扬首,直勾勾地看着姬未湫:“醒波有话, 只愿告知殿下一人。”

姬未湫不会让青衣卫出去, 要是醒波脱困,上来给他一刀, 那他不是亏死了?正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故而他道:“都是我的人,你想说就说吧。”

这几个青衣卫醒波也眼熟,他眉间莫名有了点喜色,他道:“不论殿下信不信,醒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

姬未湫的手指有些难耐地动了动,若不是有这十来年的交情在,他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你之蜜糖,我之砒霜这个道理许多人都看不穿,亦或者说不愿看穿。

“可殿下……殿下还记得红玲吗?”他陡然问道。

“记得。”姬未湫记得这个人,这是个宫女,大概是他十二岁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当时已有十六岁了,大约是准备着给他嚯嚯的,但他不乐意,将人安排了个扫洒的活就算完了。

不想红玲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经常能想出许多新奇的玩法,有一阵红玲就带着他上蹿下跳,被抓了就他背锅。他第一次溜出宫就是红玲带着的,第一次上赌坊也是红玲带的,第一次上青楼也是红玲带的。

有一次醉酒后醒来大彻大悟,他是没事,让人知道红玲带着他办这些事儿她就死定了,所以隔日就将红玲送出宫去避祸,后来母后知道了后,想发作也找不到人,最后不了了之。

送红玲出宫这事儿还是让醒波办的。那时醒波在姬溯身边伺候,极得庆喜公公看重,姬溯也看重他,地位比现在的小卓还要高一些。醒波也不知道原委,只当是宫女讨了他的喜欢,求了个出宫的恩典罢了,随手就给办妥了。

醒波古怪地笑了笑:“红玲是圣上的人。”

“嗯。”姬未湫平静地应了一声:“然后呢?”

若换了个正常小孩儿,姬未湫指定要在心里呸一声,可他不是普通小孩儿,他早已成年了。那时他看着姬溯登基,心想原著剧情算个屁,自己无心权位,哥哥又当了皇帝,他努力个什么劲儿,吃喝玩乐不就好了吗?还能顺便安一安姬溯的心,这有什么不好?所以当时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醒波仔细地端倪着姬未湫,相处多年,他对姬未湫极为熟悉,见他这般,就知道他是真的半点没放在心上,也不因此起任何心结。

“……殿下宽仁。”醒波道:“可此举何其诛心?殿下难道都不想一想吗?!”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醒波接着道:“自殿下出宫建府,姬溯更是变本加厉,府中上下遍布姬溯的眼线,本是无事,也要被他们生出些事端来!”

姬未湫叹了口气:“所以就是为了他在我王府里塞了点眼线,又找人带我出去玩,醒波你就为我不忿到了要让我黄袍加身?”

“不止!下江南、玉玺案、淮南……桩桩件件,殿下分明无心权位,姬溯却一次次将殿下推上风口浪尖,殿下您难道就没有半点怨恨吗?!”

姬未湫没有说话,青衣卫们将头埋得极深,只恨自己留在了这里。

“殿下可知?当年我父亲是为了圣上才直言谏上的……圣上却眼睁睁看着我父亲腰斩,族人屠戮殆尽,只为了引起群臣义愤……”醒波一眨不眨地看着姬未湫:“姬溯阴狠毒辣,不择手段,为君如此,为兄亦如此,更是逼迫殿下……昔日有我张氏,今日有殿下,他日又是谁?!”

“我时常想,殿下这般宽和慈厚,出身高贵,为何登基的不是殿下?若是殿下登基,必定仁爱天下!”醒波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殿下一心想做富贵闲人,如今做成了么?他会让你做么?总有一日,他会逼着您死的。”

“殿下,被逼到了如今,您当真没有半点怨恨吗?!”

姬未湫沉默了许久,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当然有。”

姬未湫轻轻笑了笑:“但是我不会选择造反。”

“有些事情不能算的太明白了。”姬未湫道:“谁家兄弟没有些龃龉?牙齿今日咬着舌头,难道要把牙齿拔了,才算是公平?若是一分一厘去算,算得清吗?唇亡齿寒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你也是伴着我长大的,我适不适合当皇帝你难道不清楚?每日丑时起身,寅时上朝,我怕我登基第一道圣旨就是三日一朝,巳时开朝会。”姬未湫说罢,笑意渐消,他平静地看着醒波:“你为我伸张,本不算是错,只是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去卖国。”

“百姓原已修身养息,盛世将至,你那些东西流出去,你知道会死多少忠勇之辈?届时生灵涂炭,家国四分五裂,你指望谁去救?我去救吗?”姬未湫道:“你有没有问过,我想不想救?我能不能救?”

如果真有那一日,他大概是会救的,但人性善变,谁能言说未来?万一他哪天发现救不了,就把地这么一割,安居一隅,只管自己享乐,不管百姓死活了呢?

先帝也曾励精图治,谁知道晚年会求长生求到疯魔,处女血为汤,寿者筋为面,幼子心为缀,吃那么一碗长生面?——谁能料得到!

他自己都不敢保证的事情,醒波是怎么敢的?

“我皇兄是有千般万般不好,我承认。”姬未湫道:“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将南朱治得很好,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我是有怨怼,那又如何?我不在乎。”姬未湫道:“我与你不同,你可以将双亲族人惨剧怨怪到他的身上,我与他之间,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我未来还有漫长的一生,难道就要我活在这怨怼与不满之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