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回到台球厅那, 黎也蹬回了自行车,俩人又是老样子,一前一后, 不紧不慢。
夜摊支着, 门店也不打烊, 接近旅店的那条路, 靳邵停车在摊子上买了一袋粽子, 糯米粽, 五花肉馅,丝线缠得紧实饱满。他一天没吃什么, 黎也说带他去饭馆面馆,他懒得, 说过节也沾点节味儿,今天也就这么一会儿心情好点。
最后一段路,靳邵陪黎也推着自行车走回去,在她旁边剥粽子吃,咬两口送她嘴里一口,吃完了再把她车把手接过来。
小镇里的节日气息很浓,各家有各家的热闹,门窗里飘出浓郁的饭香,交织在淡淡的艾叶香里,几个广场空地都被占满, 遛弯的老人, 觅食的猫狗, 嬉闹的孩童。
黎也已经很久没有过容身在节日里的感受, 去年的今天,她似乎是一个人待在紧闭的房间里, 听着窗外的繁闹和门外父母的争吵。
现在只是看着,都觉得享受。
居民区跑动的小孩儿特别多,跟在大人身后的,撒泼地像脱缰野马的。黎也跟靳邵并肩,每一步都会蹭到对方一下,她看看他,再看到他们,心中又会生出些惆怅。
“黄叔说你小时候过得很苦。”
靳邵笑了声,腾出手把她脸掰回来看自己,“他这都跟你说,还跟你说什么了?”
黎也眉梢一挑,“说你顽皮捣蛋,上房揭瓦,摸鱼偷瓜。”
他表情就变了,给她脸掰回去,“屁话。”
黎也却觉得很好,他足够坦然地面向厄境,又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挺过来,他会顽皮捣蛋,还好会顽皮捣蛋,他还像个孩子一样活过。
一天的不愉快好像就这么一笔带过,她没有多说什么,他也没有要她多说,彼此心照不宣地淡化那件事的份量,或者搁置。
黎也把车停进楼梯下,出来跟他道别,他静静看着她,叫她伸手。
“干什么?”她照办,见他不吭声有异样,果真,从兜里拿出一叠亮眼的红色,她条件反射地就缩回去,才知道他心里有坎,还没过去。
他立马不悦,不容置喙地往她口袋里塞,“你钱很多?”
“……”黎也无言。
钱很多也不会落到这了。
“不算你欠的,行吗?”
黎也被他直盯盯看,也没反驳了。
她要怎么解释?
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你很辛苦,所以我心疼你,同情你,可怜你。
他大概会更炸毛。
她更看不懂他眼里的执拗,他的抗拒,只有口袋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触感清晰,清晰到有了重量感,上楼梯比平常都累,到门口已经喘息不止,她摁开手机看消息。
S:【端午节快乐。】
S:【粽子别放太久。】
黎也回了个好。
门没锁,一拧就开,厅内空荡,她弯身换鞋,握在掌心的手机震起来,她看见舅舅的备注,换好鞋,没进去,靠在门上接电话。
灯也没开,周身是死寂的黑,她记得自己是想伸手去揿开的,却不知怎么僵住了,可能是因为电话里那句“你妈妈走了有两个月”,也可能是那句“她结婚了”,她整个人都顺着门板滑下去,坐到地上。
“说是以前的朋友介绍,相了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没多久就跟人到外地结婚了。我也没见过,哪知道靠不靠谱,你妈她就一根筋,做什么都拦不住。”秦磊抽着烟,一声比一声重,“那我就说啊,小也呢,她还在镇里待着?结了婚,不要把孩子领回身边看着?”
黎也竟还有些期待,期待秦文秀如何回复,又在秦磊接下去说之前,断了自己的想法,觉得好笑,从头到尾,她一直在对秦文秀给予期待,很徒劳,很没意思。
“她就说你快高三了,得稳定点儿,每个月也打不少钱,说你在那儿过得好,让我少去跟孩子多嘴……”
秦文秀甚至没让她拥有知情权。
夏天,她感觉不到闷,骨头到身体,都是凉的,门板也是凉的,她想挤出两滴泪,却连眼睛都是干的,荒凉的,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平复,颤抖地问他:“那她现在在哪儿,您知道吗?”
……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黎也经常做噩梦,各种各样的恐惧从心底抓挠她,吞噬她,唯一的共同点,是她永远都是一个人,永远孤立无援。
她总像一只游魂,没有着落,没有定向,想抓的都抓不住。
以前黎也觉得自己很可恶,每回秦文秀和黎伟光吵完架,都会窝在房间里哭,一天都不出来,而黎也是麻木的,沉默的,好像漠不关心。只会一次次地把饭端到秦文秀面前,劝她不要绝食,她也会一次次地埋怨,总理所应当地说一句“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来将她的女儿推上万恶之源的位置,让自己的怨尤有寄托之所。
她想,秦文秀多半是在意她的,所以她会成为阻碍,当然也会因此内疚,所以当分裂那天真的来临,当秦文秀握着她的手哭诉,她几乎没有犹豫。
她可以努力,可以接受一切附加的苦难,哪怕她的妈妈在外人眼里是一个多么恶劣的女人,她依然对她抱有一丝母亲的期待。
而现在,她无法再看透这个母亲。
信息如浪潮淹进耳朵里,涌到喉口,鼻腔,无力感直击骨骼,她很久很久都站不起来,仿佛自己真的被遗弃,多年来的噩梦成真。
手机一直亮屏,她记得自己手忙脚乱地拨打出号码,五个,十个,都没有回应,都石沉大海,她的脸逐步疲弱苍白。
不声不响地结了婚。
无视她的难过,愤怒,绝望。
明明有能力,还是把她孤零零地抛在这。
为什么一面好像需要她的样子,一面又要这样对她。
她有很多想问的,想确认的,她还想垂死挣扎地寻找一点意义,还想抓住点什么。
抓住什么。
外界的动静都成虚无,她的意识零零散散,四处都是黑暗,现实和梦境交替,什么也看不清,她回身,开门,原路返回地往下飞奔。
眼前是看不到底的阶梯,她盲目地奔逃摸索,碰撞,跌倒,再爬起。
大脑是空白,世界敲下静音,她的理智和感官全被剥夺,一个劲儿向前冲,看见晦暗里一抹亮色,猛地抓住扶手急刹。
……
居民区早就提议在楼道装灯泡,装到现在也没提赶上进程,晚上出门的大都配备手电,或者干脆摸黑。
坐阶梯上大半天,靳邵不知被几道手电筒射瞎眼,他来脾气,开手机手电,谁射他他就射回谁。
出于什么原因,他一时没有挪动离开的脚步,就地坐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放任乱麻的思潮搅得更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