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记忆中仍然清晰的, 他彷徨的、六神不安的童年里,靳勇这个名字,是刻进血肉里的惶悚, 在他潜意识里形成一种惯性。
送走张明珠后, 他开始学会看脸色, 只要靳勇在身边, 他就习惯地小心翼翼地蜷在角落里, 试图弱化自己的存在, 只要不被注意,就不会遭殃。
家中只有一个孩子, 气愤的同时,靳勇也不再克制, 靳邵在他的放肆下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女人面孔,她们像蛆一样扭动在男人胯.下,叫声像即将咽气的鸟,不久前还对着那个孩子张牙舞爪的女人,转脸就谄媚娇艳,又快要死掉的样子……要是真的死掉就好了,他爸爸就是杀人犯,就可以把这个魔鬼抓起来,送进监狱,送去枪毙。
他也算一半一半的吃百家饭长大的, 街坊邻居都夸他是乖孩子, 会帮东边的大婶挑笸篮, 西边的大娘晒稻谷, 上山下河,扛拉背抱, 小身子干尽脏活累活,不要一分银钱,就讨一口饭吃,没人不可怜他,没人不心疼他,也没人知道那张乖巧面庞下近乎疯魔地希望他爸去死。
再长大一点,他终于有力气、有能力抗衡,也就差一点,他真就走上不归路——在警局里,那直击脑门的一棍之后还没完,他骑到男人身上,八匹马拦不住地挥拳,在他起身,众人以为他终于歇停,不,他去捡回了那根棍,青筋暴起,杀意染红眼,他是打定主要把他爸乱棍打死。
谁都当他疯了癫了,只有他知道没有哪一刻比那时更清醒,他什么都想好了,他不给靳勇留活路,也不给自己留后路,杀了靳勇,再自杀,他颠沛流离、霉烂腐臭的人生就此休止,就此解脱。这样就很好,到时口口相传的流言大概也会换一种,痴傻疯癫的儿子对父亲痛下杀手,又自寻短见,再过个几十年,活着的人死去一批,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一家,记得靳邵这个名字。
该庆幸还是难过,这样的至暗时刻,黄锐拉住了他一把,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拉回正路。
时至如今,就这么死了,到他面前只成一句无关痛痒的消息。前两天李聪过来,顺了他一包烟,没抽两根,黄锐去给他接壶水,回来看见就缴了,要不是看他在这个当头,差点想抽他,不要命了。
其实他也没什么太复杂的反应,靳勇得了性病,不治,没钱治,早死晚死都是死,何况他早就该死,这么多年是苟且偷生。
这倒也算了,死就死了,反正活着也是折磨人,结果他妈的死了也不放过他——靳勇欠的外债东南西北十个手指都掰不完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一听人死了,第一个来找的就是他这个儿子,电话连响几天,除了靳勇欠的赌债、高利贷,他没脸皮对那些叔叔伯伯说人死债消,只能暂时让李聪给他换了张电话卡。
他大半积蓄都搭在医院里,出事儿了没告诉樊佑那边,一个人挑了梁,这么耗着,熬着。
说来,秦棠也到医院见过他一面。
因为他爹这桩事,镇上那片都传遍了,她整天在家闲不住,在外玩不够的性子,知道只是时间问题,但靳邵没想到,靳勇和陈兰静的脏事也传了出来,几里地就传得不堪入耳,秦棠几乎崩溃,抵达医院时已然魂不着体。
靳邵默默听她在床前哭了快一个小时,她不敢置信地问他是不是真的,脖子红到眼睛,牙齿发颤,在他面前给陈兰静播了无数个未接电话,激动之下扯到了靳邵的管子,血液回流,把她吓得铃都要摁烂。
最后情绪也没平稳下来,靳邵打电话给李聪,让他来医院把人接走,安全送回家。
回血回得护士都吓惨了,他愣是一点表情也没,平静地像死透了,护士说你这个状态不行,这样病好不了。
他伤势严重,事儿压过来,病情很久不见好转,他自己都担心哪天眼一闭一睡就他爹的醒不过来了。
行动也因此受限,靳勇的收尸、火化、下葬,连着注销户口,都是黄锐默默包办,埋在哪儿没告诉他,来院里,搭着他的肩就说了一句话:“人死就当了结,往前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等黄锐走后,他瞠目望天花板,突然笑起来,笑得心肺胀疼。有时候他觉得是不是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派个人来可劲儿造他,凭什么呢?他连凭什么都不知道上哪儿去说。
好好过。
倒是给他这个机会。
这么大一笔钱要怎么还?
拿什么还?
当他能耐比天大!
再一个是黎也,靳邵这人精,早猜到那两个事儿逼指不定又去找黎也打听了俩人分手的事,别的不说,就这逼事,外加被人捅进医院,靳邵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儿就让他们把自己嘴缝上。
本来李聪真挺老实的,黎也那边偶尔问问他,他们最近怎么样,每次的词儿都是概括意思,但李聪心底明白她要问的是谁,答得也很隐晦。这捅破天的大事,他一开始真没想过告诉黎也,直到有天去医院让护士拦住,说你们别是他仇人,恢复阶段尽来刺激他!
不怪护士这么觉得,靳邵这厮东跟隔壁床家属顺一根西顺一包的烟还让护士缴掉了许多,都觉得他是等死的心态,这些天哪高兴过?也没见家里有什么人来看他,每回有人来找他就没好事,还有眼一闭就一整天的时候,分明清醒着,却连动也不肯动,什么也不肯吃,几个轮班护士整日心惊胆战,怕他哪天一动不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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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课业繁重,尤其重点班级进度飞速,每日有制定严苛的学习任务,非特别原因,请假困难,黎也病假条找人代写代交上去,核实这一流程还未走完,老师电话打到她这,她人已经不在北京。
从前车马慢,火车窗外昼夜更迭,路途漫长煎熬,从接到李聪的电话到现在,痛感到达某个临界点,是麻木,整段路程,黎也不知道怎么捱过来,又想了什么。
十月近末,天气转凉,南方尤为明显,长袖上街已经挡不住风,终日不见阳光,靳邵能下床以后就经常趴到窗边,病号服料子太薄,吹着风也没感觉,偶尔偷着抽烟,味儿可以飘出去。就是有时候总把护士吓到,他往外探得太深,以为他要跳楼。
全世界都开始以为他想寻死,拿水果刀削个苹果要盯着,上厕所要跟着,吃饭也要看着,搞得他好像不死一下都说不过去了。
后来能下楼了,就去园里走走,和大爷凑成病友聊聊天,解解闷,脸上还是不见笑脸,肩上担子太重,安静的时候就喘不过气。
护士那么一说之后,李聪每回来都给他带漫画书,给他讲最近出的新番,离谱的时候还趴他耳边给他念小说,他觉得李聪把他当成了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