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靳邵, 她很少思考起这个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他活在一个怎样的环境。他俩毫不相干又丝丝牵系。
大幅度跳脱的环境差异, 黎也从前真没见过这种人, 他或许跟李聪他们一类, 镇里土生土长, 风水养人, 他又独树一帜, 时不时就跳出来给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比如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已经不怎么能想起那刻使得浑身发凉的第一眼。
还比如现在。
黎也很费劲摸到二楼楼道的壁灯, 这儿没有陈兰静那常有的呲呲响,但暗, 行将就木地维持勉强能瞧清路的亮度,她顺着墙蹲下去,蹲在两层阶级之上的楼道口。
光亮一阶一阶往下照,重沓折叠的影子,然后隐没,再亮起一段一楼往上透的光。
两道声音对峙到高潮,伴随踢砸物体的震响,黎也听得糊涂,思维能力下降太多。
高亢的吵声像一波不平一波再起的浪,黎也听进了“卖房子”三个字, 不知道谁说的, 也可能谁都说了, 接在之后, 靳邵总算在这场争执里抻高嗓音:“我妈走了,她那份儿就是我的, 你想卖房子,先把我卖了。”
还听见了前台桌柜上的笔筒砸地上的啪啦响,试图透过扶手间的缝隙,盲区,什么也看不到。
“你个孩子懂什么!”他爸粗放的声线硬气回说:“谁的教你骑到老子头上?我干点什么还得跟你商量?你算老几!”
隔着一层,吼得她跟着心惊,目光一瞥到楼道角落堆垒的杂物,压着根淤积尘灰的铁棍儿,十秒钟,她过去拿了起来,走回楼梯口,吵闹死寂良久,听到激动劲儿一过,靳邵摆烂懒散的第一句话:“我不懂,您有本事儿别求着我个孩子拿钱。”
靳勇闷了声。
雷轰电掣后诡异的安静里,黎也在楼道口丢了棍,啪一声,咕噜噜撞到墙停下,这声音一直传到底下,两个人都暂停,靳勇伸脖子站两级阶梯看,黎也就在这时脚步匆遽,掏钥匙走回房。
“我是不是早说过别动房子?”靳邵把地上的笔筒和笔收好,放回柜台,拍了拍手,边字句咬清说:“怎么,又是那个女人求着你卖房套钱了?还是没钱赌了?没钱就去多抽几管血呗,您少活几年都给祖上积德。”
“靳邵!”登时就气涌如山,指着他,面色胀红地骂:“你无法无天了!你还认不认我这个爹!你妈早早跟野男人跑了!就他妈老子把你拉扯大!我找你拿钱?你这辈子给我赚钱都是应该的!只有我愿意养着你这个神经病!”
他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只默然接受了所有冲脸来的发泄,回以一声冷笑。
靳勇没有停止,他的疯话像喷闸的水,他仍在继续,他想淹死的这个儿子却没再驳半句话,揣着外套口袋,绕路到墙侧,不管站在厅里的男人,揿灭吊灯,房门摔得砰响。
夜色浓沉,天末凉风,这种温度还成,不冷不热,降焦降躁,反正效用在他这儿是起到了,听着门外的男人发泄余火,对着通气儿的窗口抽了两支烟。
靳勇冲空气输出完就回了房,靳邵接棒似的又出来,信息响进来时他没理,摁开手机灯,借光看见大喇喇敞开的玻璃门。
没几秒李聪换拨个电话来,靳邵接通出去,边反锁门,听着李聪刚从网吧奋战出来要找他约一顿烧烤夜宵。
挺是时候,靳邵问他地方,他还挑上了:“上之前那打折的烧烤店撸去?不然就露天排档,那个有滋有味儿点……我问问姚子,看他能不能偷摸出来。”
“最近他爸妈看得紧。”
“也是哦,那咱俩找个地儿坐坐,喝点儿酒聊聊天。还有黎也今儿那事儿,我听姚子说了,我靠,真他妈牛逼啊!我已经不知道先激动哪个了,我现在精神特亢奋,那新机换的真不错,我跟你说,你是不知道我刚才那局操作有多猛……”他现在分享欲爆棚,话题扯偏得连自己都拿不准,自鸣得意吹起对局高光来拦都拦不住。
靳邵惯性自动屏蔽,手机都揣进口袋,锁好了门才拿出来,找他刚停墙边的摩托,一只脚跨上去,隐隐听到上头有什么动静。
嘟囔着啥,前脚他没在意,后脚连打招呼挂电话都忘记,听着碰撞玻璃的响动,抬头看,二层最靠边的玻璃窗往外推开两扇。
近两年这边的城镇建设赶上来,土墙都要糊层漆的程度,中心位置方圆三里地就没几家不安防盗窗的,当然他家的小破旅店算一个例外——那两只手就那么扒着布满锈斑窗沿倾身,夜色底下,身形忒清瘦一姑娘,脑袋低垂,吃力地将上半身伸出窗外。
略窥一斑,真像个要跳楼的。
换个人这会儿已经打110开始劝嘴皮了,但也奇异,他第一念头就认定了的理儿,是这人决计干不出这事儿,加上楼层高度,她真跳下来,他也得边把人送卫生院边笑不合嘴。
现在表情也没停,笑着,站在下边放心托胆,嘴里的烟都要咬不住。画面很诡异,像是一个跳楼,一个看戏。
他也不讲话,就这样盯着,李聪嘴炮打完了,问他来了没有,不声不响,扬起音量喂了几声:“你搞什么鸡毛?”
就听得他一声讽笑:“没什么,有人在我家二层小破楼跳高。”
“跳……跳高?”
“看戏呢,不来了,你回网吧窝着吧。”
“我呲——”
哔一声挂断。
靳邵跨下摩托,抱臂站直,头仰四十五度,眯起眼仔细她进行到哪一步,似乎又缩回去了,脑袋掩着,手臂还托在外头悬空。
他站得松散些了,单手扶腰,掌心抛着一串钥匙把玩,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高度不太够,死不透啊,要不给你拿点家伙?”
刻意扬高的声量在空旷一片场地飘起,清晰,醒神,响耳,黎也一听脑袋就耸了,风沙迷乱,只能睁个眼缝看人。
她揣着事儿,不想鬼叫,但这人又真的耳聋听不见苍蝇叫,心底连叹几声终于,请求没来得及出口,被他的接话堵住。
“你挑挑,是想上吊还是嗑药,割腕也行。”他数着手指,有模有样:“我大方点,工具费得到位吧,跑路费就不给你算了!”
“……你他妈的,是畜牲吗?”
靳邵对这个词儿免疫是被骂多了,但被她这么个人骂一回,还觉得新奇好笑:“是吧。”抓钥匙揣进外套兜,烟置回唇间。
黎也当时有种冲下去给他弄死的冲动,想着要不然算了,看到他要走,还是挺没骨气诶了一声。
靳邵拐回来:“真要工具?”
雨后空气有股潮乎的清凉,风速时慢时疾,乱舞的几绺发丝飘起一段一段,她紧抓窗沿,组织话开口,脸朝的方位较侧,对不准底下的人,她也看不清人,所以这里边儿,其实是有很大一部分酒壮怂人胆的劲儿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