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当下一个五岁大的孩子抓着拆卸的玩具碎片无理由伤人有多荒谬, 后来的场面就有多戏剧,像一页草纸揉皱成团,芜杂, 理不清。

黎也静静地围观, 心情被复杂诡异反复充盈。婶婶说那块碎片是熊熊前两天生气砸掉的玩具车, 砸完后他就哭得稀里哗啦, 没人知道他藏起了这么个东西, 小孩没有那么刻意的坏心, 其实划得不深,冲下水, 血很快凝固,剩一条红痕, 婶婶不停道歉,道着道着就哭起来,掩着脸如泣如诉,厨房的菜也炒不下去,黄锐安慰了会儿就去接上活。

熊熊有智力障碍,黎也进厨房帮忙,黄锐这么告诉她。这孩子从小学东西想东西就困难,意志薄弱,没有自控力,脾气又急, 把他妈惹得心累没辙也不是一天两天。也没朋友玩, 靳邵是跟他关系好, 爱屋及乌, 每回来都给熊熊带好吃的好玩的。

“治不好吗?”黎也深深回头看一眼。

闯祸之后熊熊被骂得狗血淋头,一句话也不说, 就缩在角落里,靳邵安抚完婶婶,又去找熊熊。

黄锐摇头,说这是先天的,早几年钱也没少花,现在努力让他能正常生活就谢天谢地了,孩子还小,培养长大就好了,他们总这样慰藉,也算一线盼头。

黄锐是晚婚,四五十了孩子才那么大点儿,早被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折腾地两鬓斑白,黎也像咽了口苦水,想说什么到嘴边也没了声。

没帮两下,黄锐开始撵人,说用不着她,她洗手,黄锐又问话:“你现在……还住在小邵他家那儿?”

黎也关掉水龙头,“嗯。”

“那他爸靳勇,你认识了吧?”

黎也抿唇,说认识。

他还有话说,在之后却无言了,专心翻炒锅里的菜,黎也擦干净水渍,要走时见黄锐回头,看门框外在拿零食逗熊熊的靳邵,完全没生气,笑吟吟得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许久,黄锐长叹一声:“他爸不是什么好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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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缩在沙发一角,哭起来肩背跟着颤,薄叶般的柔软脆弱,掌心放下时,眼眶胀红了一圈,还不忘将一会儿要吃的碗筷摆上桌,跑去二楼拿消毒水给靳邵。

小孩子被哄好又蹲回了电视机,靳邵给他换播了一部益智类动画,黎也在厨房待了挺久,出来后就一直盯着靳邵,那时他坐沙发上捞袖子棉签沾药涂抹,哄小孩儿时挂上就不掉的笑容散得分毫不剩,从里到外只有凛冽的冷。

他拧好药瓶,黎也才走到他旁边坐下,“你还能对小孩儿有这耐心。”

这话就好像,他不像能过去蹲下来哄孩子的,他应该拿着孩子最喜爱的玩具过去,笑眯眯地威胁说你再这样我就摔烂它,把它大卸八块,然后迎接孩子更大的哭闹才符合人设。

“很难想象?”靳邵起来绕到桌一侧抽两张纸擦手,绕回来,掌搭在黎也肩处,身子下压,黎也一抬头就是他的眼,“我是个好人,好人的基操嘛不是。”

黎也想很不给面地说句去你的,但先作出的反应是暗戳戳往侧挪了挪,再若无其事地不看他,笑了一下。

他手还搭着不松,沙发后边的角度看,呈倾压姿势,黄锐从厨房出来就见到这么一幕,大叫一声:“喂喂喂!臭小子干什么?!”

靳邵脸不红心不跳,吊尔郎当地回:“您怕我搁您的地儿轻薄姑娘呢?”

“你少嘴贫!别搞歪风邪气带坏了人家!”

黎也撇开了笑得没气儿,他就着这姿势坐下去了,贴她旁边,她还在笑,被他挤了挤臂,“说我带坏你呢,不帮好人辩驳一下?”

“有什么毛病?”黎也真诚反问,学他,手拍在他肩头,顺着摸到臂,借着他这么大块头的力将自己往旁边挪推,示意他们应该隔开的距离,指斥说:“歪风邪气。”

他凝住,看她一眼笑了,想起刚才哄孩子瞥进厨房里总看见的她的背影,突然感叹:“你跟黄叔还挺投缘,也进局子修来的缘分?”

黎也怔忡有顷,侧开头,无声,喉咙干涩,回头问他:“没事儿吧你?”视线在指他手臂。

“能有什么事儿,小屁孩。”他说着瞪了眼前头背对的小屁孩,显得比小屁孩还幼稚地吐槽:“小鸡啄米。”

黎也对他无话可说,他真是无时无刻都能展现出缺心少肺的一面,到底什么成就了他?他的颓都不是一种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丧,而是把所有大事小事都看得很轻,想得透彻,把自我活得很散的状态。

这种人,黎也觉得这辈子也就见这一次了。

他俩在后陪着看动画片,婶婶连喊了三声开饭,靳邵去逮熊熊,黎也帮忙给熊熊盛好了饭。桌子四角,熊熊跟妈妈坐一条长凳,吃饭要妈妈时不时夹点菜喂两口,还会把碗边吃得到处是小米粒。

俩夫妻手艺都很好,素菜油盐入味,鱼肉去腥,鱼皮还余一层焦香。黄锐边剥着花生米,喝酒上头,家酿的米酒,靳邵只碰了半杯就不给喝了,说他一会儿得开车,自己挂了不要紧,后座还有个人,婶婶听得欢眉大眼地笑,逮着黎也问东来问西去。

气氛可算升温,熊熊也没再闹脾气,吃完饭就去扒拉小零食。

黄锐倒去沙发上喝水醒酒,醒到最后直接躺着睡了,婶婶在那怎么也叫不醒,黎也跟靳邵收碗筷进厨房,婶婶回身来,俩人都收拾完准备离开了,特别不好意思地给塞了一袋子自家鸡下的蛋,让路上骑慢点,好生抱着别磕烂。

俩人出了院门,黎也才开始笑,笑他连锅都不用一人,接一袋子鸡蛋接那么麻溜,要吃到猴年马月,然后鸡蛋就塞到她手里:“你这个连电饭煲都没有的人,我看你打算怎么吃。”

“……”

神经病。

她笑不出来了,回去一路都跟他掰扯鸡蛋的享用权,他争得不亦乐乎,算盘打得十里地都听得见,说你不然求求我,我偶尔贡献下我的电饭煲,骑着车黎也就没忍住给他锁喉,俩人差点儿真坠田里去。

下午两三点,整座小镇都陷入懒恹的困乏,太阳烤得脸发烫,他们都在笑,脸烫到手,浑身都是热的,路过的人都会驻足远望来一眼,不待琢磨明白这俩稀奇人儿,就被他们当作袭过的狂风一起弃之度外。

她抓着他腰两侧,不知不觉手心发烫,颠簸时,她身子会倾压,触碰到他同样灼热的脊背。快到的那一程路,就没人说话了,风是轻的,人也是轻的,错觉还是什么,黎也总觉得前面这人有意无意地往前挪出俩人的间距,她也不知所以,把背挺得僵直。

去时没觉得多么长,回来就仿佛怎么也走不完,漫长的景换来换去都一个样。进入街区,车子就没那么快,黎也可算能不再抓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