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黎也从不会在陈兰静面前抱怨什么, 好也行,坏也罢,她情绪不高, 也都憋心里, 在陈兰静这儿, 她就是个听话懂事, 屁事儿还少的外甥女, 但自己也算尽到了基本义务。

他凭什么说?他有什么资格说?

话戳到痛处, 陈兰静脸色铁青,俨然被逼得恼怒:“放他妈个屁!你平常也这么哄小也的?祸害我女儿不算, 连着我外甥女也不放过?!”

这么听着,她并不真的为了黎也而“讨伐”, 她是恨,什么脏词儿都往靳邵身上叠,也不怕了,恨不得用唾沫就把他淹死。

靳邵却还保持着那抹冷笑,握着歪斜的车把托正,烟剩半截,夹在指间,对准陈兰静,她迅即闭声,大惊失色地扯住跟在旁边的黎也。

单指弹出烟头, 火星子朝着她刚刚躲开的原位飞溅, 她心惊肉跳, 黎也的右臂被她抓得疼。

“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靳邵眼斜过来, 哑涩的嗓音戾气深重,吓得陈兰静更不敢松手, 他就先观察黎也的脸色,她并无太明显的反应,不奇怪,不怀疑,无声地看着他。

眼神渐渐变了,装进去什么,又渗出来什么,像脱涩的柿子,伴有刺激气味,从她的眼眶,钻进他的瞳孔。对此,她作出唯一的举动,是慰抚地轻搭住了陈兰静的手。

靳邵笑容阴冷,嗤一声,“啪”地打上了脚撑,要走,陈兰静又喊住他:“你爸在哪儿!那个死东西,管不住裆的死东西!给老娘沾一身病就想跑?!”

“病?”他将笑咧得阴测测回头,“我合计他也没强你吧,自己守不住妇道在外边儿找人发情,赖谁?”

黎也猛地征住,她看陈兰静,陈兰静却有意躲闪,但言语上已经不管不顾了,她不受控地流泪,嗓声高亢愤愤,她恨死了这对父子,儿子恶心,父亲更恶心!在一起到现在她讨了多少好?还远不及他砸给那些骚浪贱的!呸!脱裤子就发情的狗!

她崩溃地呐喊,那个畜生都不知道瞒着她上了多少个,可是她都不在意,他有钱,能给钱,无所谓,他妈个烂东西敢把外边儿沾的病染给她,转头就找不着人!凭什么说她?他才是神经病!他们父子都是神经病!她是瞎了眼,蒙了脑子!

陈兰静哭得面红颈赤,不堪一击都身子脆弱地一抽一抽,像将散架的老机器,发出咽气前的苟延残喘。黎也搭着她的手也随身体僵硬了,呼吸一会儿慢一会儿快,再满脸懵地看向靳邵,陈兰静哭得越厉害,他就笑得越大声,拍着摩托车头快意至极。

是笑他们狼狈为奸,笑她报应临头,再啐上句活该,平时不显于色的阴暗面原形毕露。

疯了。

都疯了。

她节节败退,一步,两步,精神层面土崩瓦解,完全丧失了梳理事件的能力。

从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她想靳邵走前看了她一眼,阴凄的一眼,发动摩托带着汹涌的躁郁,最快码速从这儿冲走,他没有回旅店,沿着逶迤的天岗街路甩下飘渺虚无的背影。

陈兰静痛心入骨地抓着她的手,说的什么?也记不清,太多了,求她不要说出去,往肚子里咽,再是帮帮舅妈,找那个畜生要钱,她要治病,要吃药……就是没提到一句:你回来住吧。

黎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里待下去了,照这么说,陈兰静和靳勇的关系基本破裂,那她呢?她多希望那时候被拽住,是被告知回去,那里没有什么靳叔叔,有的只是一个烂人父亲和被逼疯的儿子。

她住在这里,名不正言不顺。

陈兰静说她会缴费,她真的有缴吗?黎也不知道,她没说过,没再提过,万幸是黎也也没被靳邵或者靳勇找上过。

她有钥匙,大门的,客房的,靳邵都给她配好,但这里也变得不踏实,她浑浑噩噩地上楼,进房,脸色比跑完三千米后还要苍白、无力,坐在床前的地板上,和那晚醉酒回来一般无二,但她没哭,她清醒着,又在混沌里睡去,环腿枕在膝上。

梦也是涩的,粗粝难咽的一把沙。

她想到分开前靳邵那个阴寒的眼神,想到黄锐今天兴起叫住她讲的那许多。按理说那些事她不该知道,黄叔当她是自己人,说小邵身边的好朋友都多少知道的,他也总不会带外人来家里吃饭。

黄锐自嘲是年纪越大,越发地容易触景生情,十几年前的事儿,埋在人心底至今记忆犹新。那会儿自己才刚调来桐城镇任职,还未成家,在街里租房,当个小警察,上下班规律,靳邵这孩子,是总在路边碰见的,那时候才刚上小学吧,寡言自闭,总是一个人玩,坐在板凳上,脚底磨小石子,抱着腿看万里无云,他的小世界里安静又孤独。

黄锐总耐不住好奇,去跟他说说话,逗逗嘴,后来会带点小零食、小玩具,孩子单纯好哄,你掏一点儿好,他就恨不能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你,但他太小了,他什么都没有,能给出的只有积累几月却仍旧绵薄的零花钱。

当时黎也听得出了好一会儿神,笑:“他那时候这么乖?”

“是啊,那个年纪都是顽皮蛋,他最乖了。”黄锐也笑,笑着笑着,眼皮下泛了层酸,“一直都乖。”

小少年可倔,黄锐每次都是笑吟吟地收下,又悄摸摸地塞回他的小兜里。

俩人很快混熟,黄锐也慢慢发现不对,炎热夏季里,这孩子总穿一身长袖长裤,小小身体捂得严严实实,拉开一看才知道,新伤旧伤、青紫红块都密集地绽开在幼小瘦弱的皮肉上。

黄锐一气之下拉着靳邵上门要说法。

那年到处都是荒凉破败的老房子,街区铺面房普遍又脏又旧,靳邵他们家新起的两层自建房领异标新,那会儿还不做旅店,钱只够装修一层,二层是毛胚房。

到家门口,他妈妈张明珠一见就惊恐地把他拉走,指着那么乖巧听话的孩子说他顽皮才被打,家里教育孩子而已,仅此而已。

明眼人哪能瞧不出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到底是外人,多嘴不得。

直到一通报警电话,把他和他妈妈送来,母子俩被打得鼻青眼肿,不成样子。打人者是其父亲靳勇,当晚回家喝了点酒,和张明珠大吵一架,失控之下动手殴打,孩子上前阻拦,一并被痛殴,撑着力气跑去找邻居报的警。

警局里一见到黄锐,他就发了疯般冲出母亲的怀抱,脸红筋涨地跪在地上恸哭,那么羸瘦孤弱的孩子觳觫地叫喊着爸爸要杀掉妈妈,像抓住救命稻草,低三下四地恳求他们把父亲送进监牢,他用最恶毒的诅咒期望那个男人去死,怯弱的母亲却窝在椅子里泣不成声,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肯说,孩子人微言轻,自是不当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