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牢狱
暮色将至, 浓雾弥漫,天空覆着一层深浅不一乌蒙蒙的灰,偌大的王宅化身为栖息黑暗中的巨兽, 择人欲噬。
西风猎猎吹得树枝剐蹭作响, 黑色的乌鸦三五成群地扑棱翅膀,发出呀呀嘶哑的怪叫,回荡在寒飕飕的空气中。
昔日富贵荣华的王氏豪庐, 被披坚执锐的禁卫军团团围住,大门贴着“封”明晃晃的叉子和红字, 一片妇孺的泣声。
“不要, 不要抓走我夫君……!”
“爹, 呜呜呜,爹!”
平日养尊处优的贵妇拼命试图抓住夫君的衣角,徒劳无功;孩童懵懂单纯,被这兵荒马乱的氛围感染得大声哭闹。王氏肃穆的门庭内, 狼狈凌乱不堪。
王家五位与王戢过从犹密的族人被抓,王戢谋反, 他们惨遭株连。
当然, 罪魁祸首不能忘记。
沉甸甸坚硬的金属镣铐锁在手腕上,郎灵寂被刀剑逼着,押出王家老宅。
御史台以监察百官的名义“请”郎灵寂去牢里坐坐,询问王戢造反之事。
昔日文臣官秩之巅的中书监大人沦为阶下囚, 跌落云巅, 被狱卒铐上锁链, 步履蹒跚沉重地登上囚车。
王姮姬冲破官兵的封锁线, 从人群中推搡出来,后面叫道:“郎灵寂——”
木栅之后, 郎灵寂缓慢回头。
周遭负责押送的官兵顿时面露凶煞,孙寿欲恶语相向,横加阻拦。
桓思远咳了咳,道:“孙大人,不差这点时间,容他们夫妻把话说完吧。”
若这点情面都不通融,龙亢桓氏对皇族失望透顶,唯有和琅琊王氏一起反了。
孙寿怒而瞪了眼,叫手下把郎灵寂看得仔细些,防范耍什么花招。
若说,这女子是琅琊王氏的正牌家主,郎灵寂和王戢等人皆听她吩咐办事,王氏既反,最该捉拿的是这女子。
偏偏陛下怜香惜玉,再三强调不得伤害这女子,需对其彬彬有礼。
陛下怕是真看上她了吧?只待她夫婿一死,将其抢入皇宫。
瞧着,她倒是有几分姿色。
王姮姬拎裙得以奔至近前,见郎灵寂锒铛被擒的模样,心情复杂。
他一身雪衣白纸墨画,山巅霜雪,孤清高洁,被污浊肮脏的镣铐锁住,立于囚车的稻草烂泥中,微有狼狈。
“郎……灵寂。”
嘶哑了会儿,她只能说出。
夫妻相见于患难之时。
见惯了他平日目无下尘的模样,此时骤然跌落神坛,令人极度陌生。
郎灵寂道:“放心,只是配合御史台例行公事。”
“真的?”
镣铐戴了,囚车登了,门户封了,还说只是例行公事?
王姮姬狐疑中夹着几分无情的讽刺,打量着他阶下囚的样子,“……高高在上的琅琊王您竟也有今日。”
郎灵寂一默,冷冷道:“以为你来送我的,没想到来幸灾乐祸的。”
二人本不适合温情的离别场面,话锋一开,各自撕下伪善的面具。
王姮姬清淡道:“我当然幸灾乐祸,你逼迫欺辱我,如今落马了,我不该高兴吗?”
“该高兴。”他扬起下巴,犹保持着目无下尘的姿态,“但愿你能一直高兴呢。”
“恭喜王小姐您获得自由。”
王姮姬板了脸,接受这恭维。
枷锁套在他身上,她确实有刹那如释重负的超脱感。
如果今日这一切是她导演的,暗暗收集罪证把郎灵寂送入大牢,她会很高兴,完完全全的高兴。
可他是为琅琊王氏入狱的,替二哥站岗背书的。他死,琅琊王氏即死;他活,琅琊王氏才有一线生机。
他离开,她反而更枷锁了,任人采撷觊觎,根本没获得一丝一毫的自由。
“多谢恭喜,同喜同喜。”
王姮姬顺着他的话头,“你最好死在狱中,我包一二个年轻稚嫩的男倌,日日寻欢作乐,了却多年来被压抑的恩仇。”
郎灵寂微笑道:“那但愿你的皇帝争气些,让我‘死’在狱中。”
他双目中一尘不染的透色,好整以暇算计着,当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仿佛还有什么底牌可使。
“否则男倌有生之年与你无缘呢。”
王姮姬生理性拧了拧眉,仍然最厌恶他这副任何时候都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明明火烧眉毛了,装得如此平静。
她无法离开他,情蛊将她死死拴住。如今那种暂时止痛的糖果已经绝迹了,解药只有他,通过同房来获取解药。
“你……”
她方要说话,这时孙寿等得烦了,见不得他们夫妻卿卿我我贴在一起说些肉麻情话,重重咳了声,示意官兵押解犯人启程。
桓思远却不动如山,依旧守在郎灵寂的囚车旁,像个黑脸的太岁神。
没有桓思远的吩咐,谁也走不了。
桓思远是坚定的郎党,同为门阀贵族,又与郎灵寂同窗之谊,任凭朝中风雨沧桑,坚定爬上郎灵寂这条船。
桓思远相信这条船不会沉。
“孙大人,再等等吧。”
孙寿无可奈何,唯有继续忍耐。
郎灵寂静静藐视着那些人,最后对王姮姬道:“你我夫妻,缘分快尽了。”
王姮姬右眼皮猛然跳了跳,困惑抬头,见他眸里潦水尽而寒潭清,生灵脉脉有情的颜色,专注凝视着她。
“怎么讲?”
刚才是开玩笑的,实际上她还要他支撑琅琊王氏,不希望他死在狱中。
以他本身的智识和二哥雄厚的兵力,他怎么会糊里糊涂死在狱中?
郎灵寂隐晦道:“没什么。起码你我要分别很长一段时间,预感。”
预感。王姮姬琢磨了片刻,“中书监大人预感错了吧?最多分隔十日,十日之后,天涯海角我也得找到你。”
今日是初五,距离月中十五还有十天。若十五她还没和他同房,情蛊便会发作,万蚁啮心之苦,痛不欲生。所以最多十日,十日之后她必定找他索取解药。
郎灵寂笑了,冰冷的春水一流,对她这种只为自己考虑的自私行为嗤之以鼻,
“呵。你倒拎得清。”
顿了顿,他又说:“平日总嚷嚷着要和离,这回王家只剩你一人了。”
王姮姬道:“你到底也没跟我和离。”
郎灵寂道:“嗯。有生之年不会的。”
王姮姬咽了咽喉咙,和离之事她早看开了,在此风雨飘摇的危殆时刻,她和他的婚姻虽束缚,但也是一种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