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穿着粉色裳子,头戴芍药花冠的小旦儿咿咿呀呀唱,拉长了调唱那爱恨离合,清脆高亢声如碎玉鸟鸣,足下大红绣花鞋踩密集鼓点旋转,水袖绕在转开如一朵粉色芍药花的裙摆外圈儿,好似镶了一圈白边。

那小花旦渐渐停下了旋转,长长水袖一折一折收回,口中哼调亦低下来,如怨如诉,腰肢缓摆,蓦地,她身形顿住,缓缓回过头来,唱出了最后一句——

“不如——归……去!”

那张本该娇艳倾城的脸上惨白无比,眼下一滴滴流淌鲜血,满是残忍、怨毒,女子张开口似是又要唱,可她的口里似乎含着什么,鼓鼓囊囊不断往外涌,唱不出来。

来人吓得魂不附体,又无法控制地细细看去,就见女子突然昂起头,她仰得那样用力,脖颈几乎是往后翻折着贴在后肩头,细白脖颈的肌肤表面……竟一点点凸显出一张清晰的女子的脸来!

那张脸左冲右突好似要穿破这层皮囊跳出来,它动弹两下,似是出不来,便不跳了,张大口继续唱着最后一句词:“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归去!”

裴远鸿猛地睁开眼,胸口不断起伏。

入目是郁郁葱葱暗沉沉的树影,他还在那片树林中,躺在一棵槐树下。随着他的惊醒,裴远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极为腐臭的气味。

他回头看去,在他后方不远处,马匹尸体已完全变为腐肉,那阵恶臭正是从它身上传来。

是梦吗?

他本已回到了邹府,邹府中人还在听戏,他亲眼见着一个戏子从戏台上跳下来落入水中,难道那也是梦?

裴远鸿知道,厉鬼都拥有迷惑人心的本事,编织一段梦根本不算奇怪。他从梦中的惊魂未定中抽出心神,爬起身,环顾四周,寻了个方位,继续前行。

逃!

不论如何,他绝不能死在此处。

裴远鸿再度飞奔起来。

他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犹如离弦之箭,快到叫人几乎看不清身形。

裴远鸿明白,像他这样不顾一切地奔逃也是无奈之策,这样逃速度固然快,可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寻常赶路时可以三天三夜不食不眠,可要是到这个地步,他最多能坚持半日。

能逃出去吗?

裴远鸿不管不顾飞奔着,风声在耳侧呼啸,天色更晚,月光照在大路上,也如方才梦中女鬼的脸色一般惨白。

城郊离柳平城门不远,来时骑马也不过小半刻钟,但现在……他跑了已有大半个时辰,眼前依旧是无穷无尽般的长路。

回头看去,那匹马依旧在身后不远处。

该怎么做?

裴远鸿心跳如擂鼓。

任凭他如何手段滔天,洞悉人心,又任凭他武功多么高强,在面对厉鬼时也毫无办法。放在平日,他身边总有一两个属下,将他们推去送死自己便能活下来。可这一回……他出来时被惧意冲昏了头,谁也没带。

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摆脱?

他略一停顿,便发觉眼前一花,再警醒过来时,自己又站在了树下。

只是这一回……他离那匹马的尸体更近了。

一大团腐烂哄臭的马肉完全从白森森骨架上落下来,乌鸦不断鸣叫,盘旋在马尸上空,令人心慌。

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一道隐隐约约的呼叫声。

“裴老爷——裴老爷您在这儿吗?”

呼喊声、马蹄声,从大路那头传来。

是人?

裴远鸿手中的剑已经丢失在了不知第几次奔逃中,他沉住气,没有回应,而是直接向前走去。

他倒要看看,这到底是鬼还是人。

这一回,厉鬼没有再作祟。

裴远鸿不过走了几步远,便看见自己之前提携过说要带进京的那名班头骑马赶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两个小皂吏,远远看见自己后,领头衙役面上喜不自胜,赶紧勒马翻身下来,把缰绳丢给身后两人,小跑着赶过来。

“裴老爷,听说您在城郊打猎没带几个伺候的,小人这才找了来。”

裴远鸿注意到他身上带着温热,脑门上渗出汗珠,最重要的是,他身后拖着浅淡的月光下的影子。

他终于放下心来,面上仍撑得住,笑着拍拍衙役肩膀:“来得正巧,吾正要回去。”

班头一听更加高兴,他家里穷,就算身为家中幺子父母宠爱些,到底没什么钱,一听这位官老爷有提携自己的意思,他回家同爹娘说了,爹娘立刻叫他好好在老爷面前伺候着,将来说不定能讨个官儿做做。

像今日,他本来休息,就是听说裴老爷独自出城打猎散心,爹娘催着他过来,就算不能帮忙补个一两刀,好歹也能帮着拾点猎物。

就是……这裴老爷的猎物呢?

一没带弓箭二没带猎狗,怎么打猎?

班头不敢说话,也不敢问裴老爷的马和剑怎么都不见了。左右他好像没惹裴老爷不高兴,便跟在他身后往回走。

他骑的是府衙里的马儿,这几日他风头正盛,管马厩的那家伙一听说他骑马是给裴老爷办事儿,立刻允了,还死乞白赖要把手下人塞来。

这会儿正好,班头把马让给裴远鸿,自己一匹,跟来的两个手下共骑一匹。

就是不知裴老爷犯了什么毛病,叫那两人在前头开路,自己在中间,又让他走在最后。

裴远鸿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就这么顺利地出来了。

厉鬼不可能放过人,但他一时间也想不出,自己有何破局之法。

直到顺利回到柳平城,裴远鸿还有些不敢相信。

梦里场景仍在脑海里,裴远鸿不想回邹府,随意在城中寻了个最大的客栈住下。他还有些胆寒,便叫那俩跟着的小吏自行回去,班头留下和他同住。

他不缺银子,开了两间上房。

夜里,隔壁房班头的呼噜声传来,裴远鸿却毫无睡意。

他从衣襟中取出了那面铜镜,摆在桌上。

姜遗光已进去有一整日了。

厉鬼近乎无所不能,能迷惑人心,叫人站在河边也以为自己正处平地上,能操纵时空,转瞬间将人带至千里之外,又或是让人无知无觉度过几日夜等,都是常有之事。

按常理而言,镜内死劫与镜外时辰一致,里头是白日,外头也是白日。可总也有不一样的时候,最出名的那次,死里逃生的几人说他们在镜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月。

可外头只等待了三天而已。

这一回,他们又要过多久?

一日夜?

还是整整一个月?

铜镜光滑冰冷,却照不出裴远鸿的脸,无论从哪个方位照过去,镜子里都是朦朦胧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