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姜遗光的问题, 让赵氏陷入了沉思。

姜遗光在试探。

按照他们的说法,贺韫应当被所有人遗忘才是,可南夫子曾经对他说话的话不是假的。

那么,南夫子还记得贺韫, 是因为太过刻骨铭心, 还是因为时间不够长久?

柴火在炉灶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上头蒸着的饭菜隔水飘出香来。

赵氏仍旧没动,默念着贺韫的名字。

不会错的,她一定听过, 只是为什么会没有印象了?

老了老了,什么都记不住了。

姜遗光往灶里添根柴,状似无意:“我曾听师父说起过。”

赵氏一撇嘴:“那个家伙说的……谁还记得?”

他都走了多少年了?再说,自己好像没听他说过……等等,这么想来。

赵氏迟疑了:“他, 他好像的确提过,他还写了一本书,但是……”

多年前,他喝醉了酒, 自己照顾他睡下, 他在梦中惊惧地叫着这个名字,猛然惊醒, 而后,他又警告自己,当做什么也没听过。

这个名字, 绝不准说出去, 否则会带来杀身之祸。

现在,姜遗光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想打听什么?

赵氏从来没见过南夫子那样的神情, 即便她跟随对方经历过下狱、流放、又洗清冤屈,他也没有像那一次一样,露出这种……恐惧到绝望的神色。

要告诉他吗?

“这对我来说很重要,还请师娘告知。”姜遗光轻声说。

赵氏狠狠心,不耐烦道:“这么久的事了,谁还记得?那本书也烧了,他死的时候我在他坟头都烧完了。”

见他还想再问,赵氏直接凶道:“闭嘴。”

姜遗光不再说话,低头默默烧火。

大梁对男女大防并不严苛,更何况就他们三人,小门小户的,也没必要那么讲究。做好饭后,赵氏把女儿叫出来,三人一齐上桌。

南家人在南夫子死后曾上门闹过,想把其女要回南家。赵氏一怒之下去衙门给女儿改了姓,改南瑛为赵瑛。

赵瑛觑了姜遗光几眼,觉得有些眼熟,又怕娘不高兴,没说话。

吃过饭后,赵氏进厨房收拾,姜遗光去外面打水。

这条小巷的人共用一个水井,在巷子尽头一棵大树下。姜遗光提了桶去,微微侧目。

有人从后面跟上来了。

井边没人,只有树叶窸窣响。

姜遗光把水桶挂上,绳子吱吱呀呀转下去,闷闷地落在井水里。

赵瑛就是这个时候冒出来的。

“我听到你和娘说的话了,我也知道你是谁。”赵瑛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你明明该死的,怎么还活着?还有脸跑回来?”

和赵氏复杂心绪不同,赵瑛对姜遗光只有纯然的憎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姜遗光没有说话,一点点把水桶拉上来。

“你哑巴了?”赵瑛斜眼瞪他,“你回来做什么的?我才不信你真是为了祭拜,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把你还活着的事说出去。”

姜遗光回头看了她一眼。

赵瑛心头一紧,竟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姜遗光才又转过头去。

不能杀死赵瑛,赵瑛死了,赵氏一定会想到自己头上,她一定会想办法报复,除非把赵氏一块杀死。这样一来,他很难再知道贺韫的事情。

得让她不说出去。

姜遗光心里的打算赵瑛不知,她围着姜遗光转了半圈:“我知道,你想打听个叫贺韫的人对不对?”

“你知道他?”

“算是吧。”赵瑛很想看他那张死人脸出现波动,她说,“阿娘说把书烧了是骗你的,爹下葬的时候,阿娘把他的东西都一起放进棺材里了。”

“不过,我曾经偷偷看过那本书。”

姜遗光的眼睛动了动。

他这张脸做过手脚,赵瑛知道,他原本不长这样,如果只看外表,他甚至可以说是很好看的。

“你想知道?”赵瑛露出恶劣的笑。

姜遗光沉默片刻,点点头:“可以告诉我吗?”

“哈?想知道的话,就好好求我。你花钱买也行,不多,五十两,不对,六十两。”赵瑛越想越高兴。

“不对,我又改主意了,你要准备好整整一百两,要银子,不要银票,然后好好上门求我,我会告诉你。”赵瑛恶劣地笑,“我知道你很会赚钱,你把我家害得这么惨,这是你该补偿给我阿娘的。”

对从前的姜遗光来说,一百两并不算难事,只需写两本话本就够了。但现在他的家已被烧得一干二净,身上没有任何现钱。

一百两,他需花七八日筹备了写,或去赌坊,或是去……姜遗光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做出结论,他等不起。

赵瑛只见少年垂下眼睛,声音很轻地说:“我现在暂时没有,给我些时日。”顿了顿,又道,“求你。”

赵瑛忽然觉得他看上去有点可怜。

很快,她就为自己这点儿心软恼怒起来,又为这个人终于低头求自己而高兴,笑着说:“行啊,我等你。”

说罢,她大摇大摆往家去。

姜遗光提了两桶水,跟在她后面进门。

他什么也没表露出来,平静地和赵氏告别,转身出门去。

三道身影静静等待在巷子口。

“公子,要回去休息了吗?”其中一人问。

“不。”姜遗光否认,“麻烦给我找来铲子和一把羊角锤。”

近卫们都有些不明所以,但姜遗光既这么要求了,他们只好照做。

“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一近卫忍不住问。

姜遗光淡淡地说:“开棺。”

这些近卫不会把他开棺的事告诉赵氏的,他们只会想知道,自己在赵氏那里得知了什么消息,所以才做出这种惊世骇俗的事。

同样,赵氏也绝不会说出贺韫的名字。

近卫越打听,她越会瞒得死死的。

是夜,野外无人,荒草萋萋。荒坡静得可怕,一树树黑影在夜色中扭动,好似鬼影。

南夫子的墓在一片绿意中,白森森墓碑上刻下的生卒年也被夜色罩得模糊不清,格外诡异。那种说不明的气氛,叫几个近卫有些不安起来。

但他们仍旧守着姜遗光没走,举着火把,不断照亮四周。

没有人。

也没有鬼。

近卫们都知道,若遇野鬼要害人,可把它收在镜中。

姜遗光带了镜来。

姜遗光怀里揣着山海镜,接过铲子,砖石堆砌起的小坟包上无处下手,他从坟包侧面铲了进去,慢慢下挖。

一下又一下,泥土飞溅,在坟包另一侧渐渐堆起另一个小土堆。

地底泥土被草茎纠缠封住,向下去挖,渐渐挖出湿润土壤。姜遗光的动作很快,旁边小土堆没一会儿就堆到了半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