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容楚岚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呼唤, 有人推了推她。

一时间,她分不清是不是幻觉,更捂紧了耳朵。不去听,不去看, 不回答。

“是我, 容姑娘。”姜遗光再次推推她。

捂着耳朵的手, 触碰到了冰冷的镜面,和虽有些凉,却带着活人暖意的手背。

“结束了, 走吧。”

听上去不像作假。

容楚岚总算慢慢睁开了眼,正对上一面铜镜,铜镜中,她睁开眼与自己对视。

姜遗光把铜镜放在她面前,若容楚岚眼中有鬼, 在她睁眼的一刹,山海镜就能把鬼吸附进去。

但万幸的是,她的眼里没有异常。

二人并肩离开。

他们身后,大佛如草木枯萎般衰败下去, 斑驳裂纹爬满身, 唯那双垂下的眼,大爱且无情。

山上的香客都跑光了, 空落落高旷几间屋子的破败情形也无人得见。二人从后院慢慢往前院去,没有一个人影。

青松绿得瘆人,周遭一片死气沉沉。

容楚岚避开树上掉落下的一根枯枝, 遗憾且疑惑:“善多, 你是如何察觉的?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什么?”

她疑心厉鬼也假扮成了自己的模样骗人,想知道善多是如何识破的。

姜遗光说:“你说过, 我们死后,魂魄都归镜所有,镜外恶鬼无法杀死我们。”

容楚岚有些唏嘘。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人再怎么镇定,也有慌乱时,一慌乱,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有件事,我得同你赔个不是,先前没有和你说清楚,我原也不想。”

正说着,拐个弯,前方长廊尽头出现一道身着僧衣的身影,容楚岚瞬间噤声。再看过去,那原是具穿着破旧僧袍的白骨,坐在圆凳上,手里还捧着一本满是灰尘的经书。

“看来,这座寺庙中的僧人也早就没了,怪不得……”

姜遗光:“你方才想说什么?”

二人继续从后院往前行,这一路上碰到了更多具白骨,有些匍匐在地,有些坐在蒲团上,仍旧做出恭敬念诵经文的模样,更有一具站在巨大铜钟前,搭着钟椎做出要敲钟的模样。

起初看还有些惊吓,再看便逐渐习惯。

容楚岚继续说:“你也知道,镜中死劫皆有恶鬼怨念而生,每收一厉鬼,死劫便多一重。若是自己的这面镜曾收服过一二厉鬼,便定要经历其怨念所化死劫。”

“这样一来,我下回所渡死劫,应当就是这座寺庙?”

容楚岚点头:“确实如此。”

姜遗光问:“这样一来,应当有不少人争着收鬼才对。”

左右都要经历死劫,事先知晓死劫详细,岂不比旁人轻松许多?

容楚岚叹道:“若仅如此,我也不用为难了。我原是想请你一道来,发现恶鬼后便收进我的镜中,谁知我这样不争气……”

容楚岚有自己的私心,她之前故意不提此事,就是担心姜遗光在要紧处拖延。可现在那厉鬼真被他收走了,这就……

她一字一顿慢慢道:“镜中恶鬼,必会对将其收入镜中之人充满恶意。”

所以,很难说是否有利。

姜遗光静默片刻:“依你所说,我下一次死劫,必会先被厉鬼针对。”

容楚岚愧疚道:“我很抱歉。”

她不说,姜遗光也会在近卫行赏时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到时恐怕要恨上自己,倒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死一般的沉寂。

容楚岚轻声道:“我欠你两个人情。”

姜遗光平静道:“贺韫的消息不算。”

“自然不算,那是交易。”见他不打算追究,容楚岚松了口气,开始说起自己查到的消息。

“如你所说,贺韫死后亦成厉鬼,变为镜中死劫,才渐渐被世人遗忘。但并不仅因为此,先帝在时,贺韫此人便因科举舞弊一案为人所不齿,到本朝更是无人敢提起,只是……他到底曾名扬天下,那桩案子又惊动朝野上下,平常无人提,不代表所有人都忘了,朝中还是有不少人记得他的。”

容楚岚狠狠心,压低声音说道:“他是江南西道人,中举后,曾任过东宫官。”

曾经的东宫太子——当朝的天子。

太子身边人竟出了舞弊案,若是处置不好,天下读书人都要不平抗议,将直接影响太子本人储君之位。

也难怪成了一桩忌讳。

“当年科举舞弊一案,可有卷宗可查?”

容楚岚苦笑:“这就为难我了,即便有,也不是我们能看到的。”

“当年涉案者几乎全部处斩,无人敢在提。后来,当今天子登基,贺韫的同年,一位名叫谢丹轩的大人在大赦天下时,向陛下讨了恩典,请求重审舞弊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叫陛下松口,移交大理寺重查。后来,果真翻了案,但那位谢大人也被派去了夷州。”

夷州,东南最贫苦的岛,岛上人少,靠打渔为生,常有倭寇出没。派去那里做官,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所以还是忌讳的。

“听说……”容楚岚有些迟疑,“今年京中有位学子颇有才名,同样来自江西,同样姓贺。”

姜遗光:“他和贺韫有关系么?”

容楚岚:“这我不清楚,或许只是巧合。”但她的神态分明在说这不是巧合,只是她不能再往下说。

考试答卷时,考生需写上祖籍,谁也没法隐藏自己来历。可以说,这位考生能出现在京中,背后用意值得人好好深思。

更多的,她也查不出来了。贺韫怎么死在牢中,当年科举舞弊一事又有怎样的隐情,尽数沉埋在漫长岁月中。

姜遗光记下了她说的话。

“我劝你暂时不要去找他。”容楚岚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即便贺韫被人遗忘,可这贺姓学子早已引起了朝中一些人注意。”

“大家都在观望,殿试中,陛下会怎么安排他。”

姜遗光:“我会注意的。”

容楚岚叹道:“死劫渡过便罢了,又何必去查?有时候,人也需糊涂些。”

这案子实在和姜遗光扯不上关系,顶多知道他曾经的夫子似乎有一点牵连,可这都多少年了,即便知道了又能怎样?

姜遗光摇摇头,没说话。

他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那个坐在龙椅上控制整个大梁的人到底要做什么。

他并不打算走科举路,既如此,他想要往上走,就只能另辟蹊径。

容楚岚知道他没有死心,又不好再劝,只得作罢。

回到前院正大堂,弥勒佛捧大肚笑开怀,面前香炉积满厚厚灰尘,灯油已干涸。

容楚岚身上带了火折子,拔开盖用力吹开,姜遗光递过去一根枯枝,小小火苗从枯枝尽头点起,慢慢往上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