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7章

眼见姜遗光准备跟着于家人走一趟, 闻人敏知机地笑道:“你且随他们去吧,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可不想再被拘着。”

说罢,她很是和善地问一个因婆婆被挤伤跑不掉凑近的妇人:“你们这儿附近可有什么庙?我得拜拜去去晦气, 之后再找间店住着。大姐要是能领路, 必有重谢。”

那妇人哪有不应的, 婆婆年纪大了跑不动,被人一撞一挤,可不就只剩倒地的份儿?开方抓药且不知要花多少钱, 媳妇正哭的不知如何是好呢,眼见的有捞油水的机会,怎会不愿?当下连连点头说好。

于家的管事阴阴瞥一眼,对着几个外乡人时又换上让人十分不舒服的笑,“几位, 请吧——”

傻子都看得出来于家不像这管事说的那么好,等他们一多半儿人确定去于家后,这位管事就忍不住摆姿态了。

几个入镜人没和他计较,随便吹捧几句就让他把于家的事交代了七七八八。

原来, 于家本家并不在本地, 是从南方搬过来的。于家在南方就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望族,祖上出过好几个大官。一个进士便能叫乡里出钱建个牌坊, 于家所在的那个乡,文曲星牌坊满当当排了一条街。

不过后面于家应该为着什么事没落了下去。

光看这管事口口声声都是一百多年前、于家祖上等词就知道。真个儿发达的人家,谁整日把祖先的光鲜挂嘴边?却不是越落魄, 才越惦念着祖上那点荣耀, 时时刻刻念叨着,就指着这点东西来装点门面唬人了。

于家落魄还是兴旺和他们没关系, 那些自吹的话都被他们轻飘飘放过了,倒是有两点,叫他们很在意。

第一,据说于家过去数十年频频有人失踪。

从这管事和镇上其他人能看出于家人作风,无非骄横二字。骄横也有骄横的资本,于家世代都能出个人才。近几年却不知怎的,每一辈都有人消失,消失的还几乎都是那一辈最有出息的人物。再这么下去,于家不出这代就该衰落了。

简直就像……被什么诅咒了一般。

再有就是于家人非常崇敬的一位高人了。

这高人姓甚名谁一概不知,但凭这管事眼高于顶的样儿,对那高人却十分崇敬,又敬又怕的样儿。

他们略一打探,就听得那高人指点于家来北地寻求一片生机。所以本在南方的于家才舍了太平富贵,举家搬迁至此。

这就更是一桩怪事了。

寻常哪有因为一点事就叫一大家子人搬走的?不说富贵人家,就是普通老百姓,不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也绝不可能背井离乡。

听管事意思,他们这一支还不是分支,是于家本家,倒是分支留下了南方。

于家舍下放在南方的几百年传下来的祖业,所图只会更大。所谓高人究竟是谁?对于家人说了什么?为何会叫于家人这么信他的话?

那厢,闻人敏跟着妇人走了。

眼看他们确实不是妖邪鬼怪,出手大方,举止不凡,渐渐的也有跑掉的人回来看热闹。大庭广众下,不便说话,妇人就央一位大婶给叫了骡车把婆婆送回去,再请个大夫,又叫两架车送他们。一路上妇人掀开帘子指着,哪里有市集哪里有酒馆哪里有打铁的卖油的等等,途中买些吃食成衣。

煤山镇因着有这座矿山在还算繁华,上头又没人剥削,家家户户总有几个余钱,即便到了冬日也是热闹的。

看他们都不缺钱的样子,就送去了镇上最好的洛水楼,定好明天去乌坊。

哪知这些人在洛水楼根本顾不上休息,让人送吃送喝在房里略坐一会儿后他们便借口要睡觉,不叫小二打扰。

他们这一路大摇大摆没遮掩过行踪,就等着别人找上门来。

商量后,景嘉玉留在房间里应付可能会来的人。吕雪衣跟闻人敏则改头换面从窗户跳下去离开了。

按那妇人所说,他们本地人是不拜佛的,要烧香祈福求财求子等等,都只去镇中偏南的一座乌坊。

当他们问起乌坊是个什么地儿,那妇人就褪去了懦弱之色,十分骄傲地道,乌坊是他们本地人供奉煤婆婆的地方。

不称庙,不是观,不建金身,不塑像,没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名头,就叫乌坊。

乌坊里头供着的也不是旁的,就是他们本地庇佑着煤山的煤婆婆。

煤婆婆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年幼时被一对老夫妇从煤山中带出,家世姓名一概不知,因是从煤矿洞里找到的孩子,被两夫妇起了小名,就叫阿煤。

小孩子脸上白净,偏生脸侧有一块小指甲盖大的黑斑,越长大这块斑就越大,到最后甚至遮住了大半张脸,反把原来白净的部位遮了去,常被人挖苦取笑,还有不懂事的小孩编了歌谣传唱。

“阿煤黑,乌鸦黑,乌鸦阿煤一般黑。天黑黑,地黑黑,乌鸦阿煤融一堆。”故意在阿煤出门时唱,唱了几句便嘻嘻笑了一哄而散。

换寻常姑娘臊都要臊死了,再不肯踏出家门。但阿煤生性善良温柔,从不计较,和平常一样出门干活做事。

后来,煤山镇爆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灾祸,死伤无数。危急之中,阿煤不计前嫌,拼死救下许多人命,甚至为此失去了自己的一双儿女,这让以前嘲笑过她的人十分羞愧——因那双儿女也是她捡来的,当时也被人笑过她嫁不出去才捡了人回来养。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拿这件事戳她心窝子,谁家小孩要是不懂事说了个什么,都是要被家里好好教训一顿的,不教好,街坊邻居唾沫星子都能把那家人淹了。

阿煤并不以此自得,她从前什么样,之后还是什么样。

埋葬了儿女,埋葬了养父母后,她就在煤矿边住了下来,整日不是给挖煤的工人做饭洗衣,就是带留在上头的人如何看天象辨路。若有人在矿山中迷失,也是她下井将人领回来。

她生在煤矿,长在煤矿,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脉络,都好像在她眼睛里。

她做的好事越来越多,她脸上的黑斑也越来越大,最后盖住整张脸,盖住全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乌黑的煤。

人们却不再害怕她,而是把她当成煤山的山灵,尊称她一声煤婆婆,将她当做一位可敬的长辈、母亲,就像这座哺育了数代人的煤山一样。

尽管失去了儿女,可煤婆婆仍旧宽容慈悲,对待任何人都像自己亲生孩子一样慈和宽容。

直到她后来去世,骨骸也埋在了煤山中。从生到死,煤婆婆都没有离开过这座山。生时救助所有人,死后也庇佑着这座山。

她虽宽和,但若有人胆敢冒犯,煤婆婆也绝不会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