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车回宿舍,丁之童一路恍惚,进房间之后又吞了一粒布洛芬,放下卷帘,倒在床上蒙头睡去。

再睁眼,周围一片黑暗,晨昏不知。旧床垫中间凹陷下去,像一个小小的巢穴,她蜷缩在里面,身体已经暖过来,疼痛不再。隔壁传来轻微的人声,她听不清在说什么,但就那么听着,半晌一动不动。也只有这短暂的一刻,她不考虑找工作的事,也不去算钱够不够用。

上午经历过的情形零零碎碎地出现在脑海中,像一幕幕无声的电影。大概是因为快晕过去了,她当时看什么都像加了一层滤镜,只觉画面中的那个人竟有种水墨丹青般的感觉,鼻梁挺直,眉眼精致,皮肤是留白,瞳仁是最黑的焦墨,唇色是曙红加清调淡。还有那一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指甲是长长的椭圆形,剪得干干净净。

她有些奇怪,这人她以前也见过,却从未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直到听见电话铃响,她才回神,彻底醒过来了似地,伸手摸索了一阵,总算在床边的地板上找到手机。那边已经挂断,屏幕发出的光刺得她眯起眼睛,看到宋明媚的名字才反应过来,赶紧打电话过去解围,用的是现成的理由:“喂,你在哪儿呢?……我有点不舒服……肚子疼,挺严重的……嗯,好,你快点回来。”

这是她们事先讲好的套路,遇到约会对象纠缠,互相帮忙。主意是宋明媚想出来的,也都是宋明媚在用。到伊萨卡一年多,丁之童在感情方面一片空白,尽想着搞钱了。

等到挂断,她才发现手机上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是一个多小时之前收到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好一点没有?

发信人显示的是一串数字,但她知道这是甘扬的号码,刚才他打过她的电话,她还没存下来,却已经记住了。

没事了,谢谢。她回复,顺手加了个新联系人,名字那里打上“阿甘”。

刚刚存好,那边又发来一条:一起吃饭?

丁之童当然记得自己的承诺,只是没料到这人会盯着她讨债。穷人最怕欠钱,她也不例外,看了看时间,19:35,差不多一整天没吃东西,这时候也是饿了,便答了一个“好”字。

对方同样爽利,紧接着就问:吃什么?

丁之童想了想,回:CarlBeckerHouse见吧。

阿甘:食堂???

丁之童无语,心说你还想吃啥?食堂自助也十几刀了好不好?

那边总算没再挑剔,追来一句:我现在过去接你?

丁之童回:不用。

阿甘:我就在附近,顺路。

丁之童:好吧。

扔下手机,她起床洗漱,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

上午倒下去的时候没换衣服,也没卸妆,沉沉睡了大半天,衬衫皱得一塌糊涂,脸上的颜色都晕开了,腮红飞到鬓边,唇膏蹭到下巴上。再想想又有点不确定,这到底是回来之前还是回来之后弄的呢?

她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当时的自己在甘扬眼中的形象,只觉惊悚,赶紧洗了脸,换了身日常的衣服,卫衣牛仔裤,裹上羽绒服。可临到出门,她又转回去,对着镜子稍稍化了点淡妆,像是为了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

十分钟之后,两人在宿舍楼下接上头。

甘扬也已经脱了面试穿的行头,大冷天只套了件印着学校名字的灰色帽衫,背着个书包。

“真好了?”他看着她问。

“真好了。”丁之童点头。

“那时候看起来还挺严重的……”这人非还要提上午的事。

丁之童有些尴尬,只能自黑过去,说:“你一打911,我不就爬起来了么?”

甘扬没懂。

她给他解释:“救护车一趟多贵啊。”

甘扬还是看着她,轻轻笑起来。

“是不是没见过我这么财迷的人?”丁之童根本无所谓,财迷又不丢人,两只手抄在羽绒服口袋里往学校走。

甘扬跟上来,说:“那倒也不是。”

这下轮到丁之童等他解释。

他不答,一边走一边问:“你知道我来美国之后去的第一个旅游景点是哪儿吗?”

丁之童猜:“华尔街铜牛?”

甘扬转过脸来看着她,完全没想到她一击即中。

丁之童也是一怔,她纯属随口瞎蒙,顿了顿才补上原因:“我来美国之后第一个去的景点就是那头牛。”

“真的假的?”甘扬只觉神奇。

“当然真的。”丁之童肯定。

“我是跟我妈去的,她非要摸一摸,说做生意手气好,而且要我也摸一摸,说考试不挂科,”甘扬笑着讲故事,又问,“你怎么想到去那儿的呢?”

“跟了个纽约一日游的团。”丁之童含糊作答,没再往下说。

就是这么巧,她也是跟着母亲去的,同行的还有四十几个讲西北方言的中年男女。那是一支出国考察团,纽约本地的华人旅行社接下该团的地陪项目,她母亲严爱华是导游。

第一天,丁之童从上海飞到纽约机场,机上十几个小时没怎么睡,头发因为静电全部贴在脸上,面露菜色。严爱华接团的同时接了她,但没有带她回长岛的家,而是让她跟着旅行团的大巴直接去了酒店,安排她和一个落单的团员住一个标间。

第二天,旅行团观光购物,她也被顺带着捎上了,帮忙跑腿,做翻译。

途经百老汇大街,一行人去看花街铜牛,飞着丝巾,比着V字,围着那头牛合影留念。严爱华像所有导游一样说起景点的小知识,比如铜牛其实并不在华尔街,连同那些大投行的总部也都不在华尔街上,911之后就都搬去中城了。还有一条,就是跟甘扬妈妈一样的说法,这牛摸一摸做生意手气好,而且最显灵的部位就是牛屁股下面那两颗蛋蛋。

导游的套路走完,严爱华又跟人家唠家常,说到自己女儿就要去康奈尔读书。

有人表达了羡慕和祝福,但也有人拆台,说:现在的海归可太多了,留学的学费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挣回来。

丁之童听见,看了一眼母亲。严爱华却没有丝毫的不自在,脸上还是带着笑,指着那头牛说:藤校几年的学费,在这条街上,也就不过是一年的奖金罢了。

众团员事不关己,一笑而过。只有丁之童还在想,真有那么容易吗?类似的说法,她在别处也曾听过,但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实现。

离开那个景点之后,车子经过港务局巴士总站,便把她连同她那两只50磅重的箱子一起卸在了路边。就是在那里,她上了去伊萨卡的长途车。后来过了很久,她都没再见过严爱华。

她不知道甘扬去看牛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仅凭只言片语,似乎是一段挺美好的回忆。但既然她不愿意说自己的故事,便也不能问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