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9页)

许百顺这回拿出的是一张五十块以及相对的长篇大论。

“家里穷,也不知道生你们仨干吗?你龟儿子最笨,笨得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摇头,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很大的勇气:“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二话没说,钱放在桌上而去拿一边的毛竹板子。

于是许三多撅了起来,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还没到,他们什么都没有实现,而许百顺的理想已经串味。

于是为了响应父亲,许三多开始卖力地惨叫。

许三多从医院的屏风后出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系着裤子,他身边的年轻人都是同一般难堪而又痛苦的表情。从他们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检查了哪个部位。我们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几次这样的检查,不管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或者某某总院,总是在一间并不干净而且狭窄的房里,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轻人衣不遮体——遮了也马上就要脱掉——交换着难堪的神色。

许三多是在县医院做征兵前的体检。

他从医院出来时仍是茫然,若不是一乐拉了一把就要走错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从外边进来,很自然向门前的尉官指导员洪兴国敬礼。

“太……太神气了。”

许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识摸摸额际。许一乐一脚踢了过来,伴之压低的嗓门。

“表现一下留个印象!”许三多捂着屁股转身!

洪兴国、史今几个扫了这两乡下人一眼,进门。

许一乐气不过:“我说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那你来?!”

许三多下意识瞧瞧那几个军装的背影,那对他是另一个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刚有点想。”

“滚!”

那就滚,滚没几步许一乐就瞧见路边小摊有裸体画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动道。

“那五十呢?”许一乐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表情,“你去买。”

许三多明白要买什么时就吓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岁还没跟人打过架的懦弱,许三多活该被推上前,头颈骨折断了一般,对着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买……买……买……”许三多抬头看一下摊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头,“那个。”

噼啪地痛打着,许百顺显得很快意。

地上散着那些画片,许三多横着趴在长凳上。

许一乐被推过来,许家自小奉行棍子即教育的方针,早已成年的许一乐也只敢形式大于内容地挣扎两下。

许一乐:“我都三十好几啦!”

“三十好几!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脱!”

板子在许一乐屁股上重响了一记。许一乐咬牙瞟着许三多:“他怎么知道的?”

许三多:“我还他四十块钱,他问那十块是怎么花的。”

许一乐愤怒地瞪许三多一眼,转开:“你怎么不打他?!”

得了提醒的许百顺开始左右开弓。

许三多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揉揉屁股,在爸身边的砖块上坐下。今天赶集,他们在卖茄子,却显然不如旁边老地主那一拖拉机西红柿的生意好。

永远不顺的许百顺便只好对许三多发着狠:“回头咱也种西红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个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

这可是许百顺的大忌:“谁说的?这两天就有消息。”

“你今生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后军队来人家访……”

几个买西红柿的一下让扒拉开了,许百顺跳到了拖拉机上。

许百顺:“谁通知的?怎么没通知我?”

老地主:“村长呀。”

许百顺立刻成了好斗的公鸡,脸红得如脚下踩烂的西红柿。

县人武部的212在山路边停下,指导员洪兴国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喝了口,又浇了点水在头上,他把水壶递给史今,史今也是一样照办。

浇上身的水立刻蒸腾成了热气,都已经很累了。

层层叠叠压在头上的山让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来的人,但想起某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战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这里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头筹,因为是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

洪兴国只是皱着眉算计:“下榕树两个,大湖乡二十个……”

人武部派的司机也是退伍兵,说话极求精确:“下榕树十一华里山路,大湖乡三十九华里公路,那是大镇。”

洪兴国:“绝对看不完。三班长分头吧,下榕树你去。”

史今:“指导员,我只是个班长。”

洪兴国:“实用主义地说,你看兵的眼神比连长都毒。”

史今不会表现得雷厉风行,但也绝不磨唧,一骗腿就下了车。

洪兴国:“六点半在这会合。”

史今敬了个礼就往山上开步了,大概用了两秒钟辨别方向。

司机刚反应过来:“那可是十一华里山路!”

史今也没停,只是淡淡一乐:“我是步兵。”

司机只好回头跟洪兴国牢骚:“他不认识路!”

洪兴国也是淡淡一乐:“他是侦察连的步兵。老陈?”

他拍了拍司机的肩,那是开路的意思。

这里也有辆车在紧赶慢赶,驾驶座上的老地主让开足马力的拖拉机引擎震得牙关直打战,一辆拖拉机居然也上了超车道,如同一支随时要折掉的离弦之箭。

车斗里的许百顺猛拍着老地主头上的车篷大吼:“加码加码!”而许三多默然地看父亲吼着,追赶他这不屑之子的命运。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为焦急或愤怒,纯为了那要老命的劣质引擎。

“再加成两截啦!你家着火啦?”

“你不懂!那村长有个儿子叫成才,成才这小子今年也要参军!”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们问的!”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