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许三多赶上了入伍来第一次大演习,那不是在眼前这草原上,他们得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演习场。一路上,士兵们的心几乎都一个劲地跟着摇摇晃晃的车厢晃着,中国兵哪有空像美国兵那样逛呀,大部分人没离过营的时间都是按年头算了。所以,这种全副武装的演习,总是从骨子里感到新鲜激动。也许小兵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演习的意义——万吨的装备拉进山,国庆战备,温带森林、山地,海拔2100米,气温平均二十一点五摄氏度。对许三多他们团重装部队来说,大象追野兔。钢七连就是这次演习的先锋连。

在运兵车厢的震颤声中,伍六一这些习惯长途旅行的人已经开始找地方睡觉打牌,许三多仍在对车外打量着,这车外流逝而过的一切仍让他觉得新奇。

“看什么,许三多?”史今拍拍他。

“外面,好大,都没去过。”

“会去的。我们都会去的。”

“这是第二次出门,上次是和班长一起来咱们团。上次光顾哭,什么都没看见。”

“一路上都是平原。跟我家一个样,阔得没边。”

“跟我家不一样。我得好好看看这个平原。”

史今笑笑,他甚至不愿意去打扰许三多看着车外憧憬的目光。然后他看看旁边,成才也在往车厢外看着,那份憧憬和专注和许三多是一样的。

夜幕淹没了军列的一声汽笛长鸣。车厢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只剩下几点昏暗的灯光。许三多大睁着眼睛,不长旅行的人在这种噪声中怕是很难睡得着的,他就着灯光看书,那是本英汉对照的《快乐王子》,许三多看得极艰难,他的看法是遮住下边的汉字,蒙一段再对照下边的汉字。他也看得很专心,一边看一边擦眼眶,很善感地哭着。

史今笑他:“别看了。如果你不注意视力,学了英语也当不好兵。”

许三多吸吸鼻子:“我不是在学。这本书很好,它让人很伤心,真的,很伤心很伤心,有一尊快乐的雕像,忽然有一天他懂得了伤心。他看见……”

“别看了。”史今翻个身又睡着。

于是许三多只好看车外边,什么也看不见,偶尔有几点灯光一掠而过。许三多仍沉浸在他的故事中,看着外边擦着眼泪。他忽然发现成才在车厢一角,仍和他一样在看外边,有些伤感也有些茫然,许三多知道成才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他掉过了头,一支烟却扔了过来。

许三多捡起那支烟,发现那是来自成才,成才对他示意,许三多轻手轻脚过去,说车厢里不让抽烟。

“你不是不抽烟吗?”成才看着他。

许三多笑,把烟还给成才,他当然知道那只是打个招呼。

“都算了吧,毕竟咱俩是老乡。”

许三多简直感激涕零:“嗯。”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我记着数呢,你看了五个钟头了,我看了四个钟头。这说明你想得比我还多。”

许三多不好意思了:“我什么也没想。”

“你还在哭。”

“那是我看书看难受了。”

“童话呀,”成才颇为不屑,“快乐王子呀。你想点实用的好吗?”

“好……你说人会伤心死吗?”

“你死个给我看?想点有用的行吗?”

“嗯,想了。”

成才看了许三多一眼,好像对方还没明白,他继续说:“我就总在想。我怎么能做得更好一点。狙击手比赛,我只拿到第三,我在七连出不来头。”

许三多瞪大了眼睛:“我们讲协同的啊。”

“协同。连里让你协同做后进,你愿意吗?”

许三多愣一会儿,摇摇头。

“你现在可太不像听天由命的人了,”成才看看周围,确定所有人都睡着又说,“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总得有人说。我想跟你说,如果这次演习没有突出表现,我想去三连。”

许三多愣了,看一下周围睡着的人,他说:“你疯了?”

成才摇摇头:“我没疯。”

许三多迅速压低声音说:“你疯了!钢七连只有淘汰的兵,没有跳槽的兵。”

“那我就做第一个。七连好兵太多了,在这里要被埋掉的。三连要尖子兵,到三连我能拔头筹。”

“你可以……你可以好好做啊!”

“我不是你啊,许三多。你是个聪明人,别瞪着我,我前不久才发现原来你是聪明人,你又比傻子还认真。在七连谁能抢得过你?你不知道连你们班的人都被你压得喘不过气吗?”

许三多快把两个眉毛拧到一起了:“别说我聪明,从来没人说我聪明。”

成才轻轻地问许三多:“聪明在这里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说我很会找机会。”

成才点头:“你看,你心里也有这个词,你知道找机会。”

“是你跟我说的,你说生存不易,机会有限。”

“你记住了。”

“谁跟我说话我都会记住的,谁说话我都会记住啊。”他有些发急,声音也大了。

成才指着车窗外的群山:“看见外边的山了吗?知道是什么山?”

许三多:“不知道。”

成才:“对,你那会光顾哭了。我告诉你,是咱们来时经过的山。”

许三多默默地看着成才,成才接着说:“来时我很傻,现在也不够聪明。我只是想,再经过这座山的时候,我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再经过这座山时,不能是人家要我走,是我自己要走,有一个更好的地方等着我,一种比现在还精彩的生活。”

许三多问:“走?干吗走?走到哪?”

“走回没穿这身军装的日子。许三多,两年役期很快就满了,现在有限的不光是机会,还有时间。”

许三多看看外边的山,又看看成才,因为成才传染给他共同的忧虑,那座山现在也有了特殊的意味。

列车一到站,士兵们就迅速地在山峦前安营扎寨起来,可是,野战炊事车刚刚开始准备做饭,一个参谋打团部营房里火急火燎跑了出来,说:“团长命令,遭遇敌军空袭,我方野战炊事车全部炸毁!”

士兵看看天,什么也没有:“什么空袭呀?”

“一句话就把我们炸啦?”有人问道。

“假设敌情,懂吗?各炊事班,应急作业预备!”参谋说。炊事兵只好在营房不远的空地上,刨起了土来,刨得土屑纷飞。

野战营房,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团首长作战决心图,团长正和参谋长还几个连长,一块打量着眼前的沙盘,团长王庆瑞有些担心说:“基本上哪个坡都超过了咱们的火炮最大仰角,山林密布,对所有重型火炮射界也是极大障碍。”

“我车上是人,人没有最大仰角。”高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