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56章 骑树少年

沈哲子顺着庾条目视方向望去,便看到一个鲜艳如花的身影在前方回廊下一闪而过。那身影体态颀长健武,分明是个男人,但衣装纹花饰彩,确与那南二郎穿衣风格相类。

庾条跌跌撞撞前行,追随那人身影,沈哲子想拉都没能拉住,可见其心内对那位红颜薄命的南二郎用情之专。

那一道花衣身影并未入竹棚,而是在回廊外且行且止,姿态洒脱旷然,只因视角不同始终不曾看到其正面。

庾条鬼迷心窍一般尾随其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只双眼痴痴凝望那一道身影,一副情深难舍的模样。

沈哲子见这家伙如此模样,一时间反倒不好置之不理,便跟在后面行上去。至于同来的其他人,有的在此地看到亲故长辈上前攀谈,有的已经找到合心意的去处,倒也有几个似乎同样好奇那望似颇类南二郎的人是谁,因而也一同随行上来。

东海王这座游园极为开阔,并不因贺客众多而显得局促。竹棚外虽然不似竹棚里照顾周全,但亦各置雅器玩具,供一众宾客取用玩乐。

花圃前有一群年轻人正在为投壶之戏,手中投箭蓦地脱手而出,斜斜飞出。适逢庾条正自旁穿行而过,那投箭径直撞在了他的发冠上,庾条猝不及防,蓦地仆倒在地。围观者见状,已是大惊失色,惊呼出声。

沈哲子亦被吓了一跳,连忙让人将庾条扶起,待见他只是发冠倾斜,髻发略有凌乱,本人倒是侥幸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那箭脱手的年轻人也是吓了一跳,脸色都隐隐发青,见对方并未受伤,松一口气的同时则忍不住破口大骂:“何方无眼游魂,难道看不见我等在此……”

“噤声!那是庾家……”

年轻人的同伴却看清了庾条的模样,忙不迭上前拉了同伴一把,附其耳边低语几句,年轻人顿时变了脸色,气焰顿消,却畏惧着不敢上前道歉。

庾条却并无闲心怪咎对方,只是拍拍身上尘埃继而放眼四顾,口中疾声道:“南二……那人去了哪里?”

众人先前都在担心庾条,一时间倒是无人留意那人去向,再往四方去观察寻找,却已不见了对方的踪迹。

放眼四顾却已不见伊人身影,庾条心中之懊恼可想而知,待视线收回时,脸庞已经隐有几分扭曲,这时候再望向先前那个误射中他的年轻人,眼眸中厉色隐现:“方才你说我是无眼游魂?”

年轻人听到这话,额头上微显冷汗,甚至怯于自言家世,只是垂首作赔礼状。

“我问你,是否你说我是无眼游魂?”

庾条语调加重,他本就是个任诞妄为的纨绔性情,在沈哲子面前尚能保持恭谨有礼的样子,至于在外面,不去招惹别人已是难得修心养性,又怎么会有唾面自干的涵养。

沈哲子对纨绔们之间的争执却不大感兴趣,留下几名护卫帮庾条站场子,自己则与任球绕过这花圃,举步行往别处。有这个时间,他还不如观察一下地形,假使一会儿谯王司马无忌返回来报仇,也好帮忙借助地形赶狗入穷巷。

这座庄园被一条河道中分,左边乃是游苑园墅,右边则是一片草地连接着山林丘陵。河的另一面有望楼箭塔,甲具武装森然的兵丁在河对岸游弋,应是预防对面猎场中的猛兽游荡到河对岸来惊扰到这边的贵人们。

沿着河滩走出去没有多远的距离,便看到前方有凸立于地面之上的一座竹台,竹台周围有纱帛环绕,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人影晃动。而在竹台下,则不乏人或坐或立,围绕在哪里似是在欣赏什么极为有趣的事情。

沈哲子看到这画面,心中便不免生出几分好奇,举步向那个地方行去。行到近前,才发现这周围人虽然不少,却没有什么人语喧哗杂乱之声,围观者呼吸悠长,即便有人咳嗽,也都捂住口鼻压抑声响,如此则让竹台上声音更加凸显出来。

侧耳倾听片刻竹台上传来的声音,沈哲子才知原来这里正进行一场清谈辩论,所辩论的内容则是易经中的一句“即鹿无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几,不如舍,往吝”。

虞为虞官,意指带路的向导。这句话的字面意义讲,没有向导去山林中打猎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聪明人是不会这么草率行事,白费力气的。

沈哲子听了听彼此的谈锋,来往之间已经颇为激烈,彼此引证列举,同时反驳对方的观点,显然这场清谈已经进行了很长的时间。

对于这些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倒是并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来来往往都是废话而已。河对面就是面积颇大的猎场,究竟是不是浪费时间,过去绕一圈就明白了,何必在这里争得脸红脖子粗。

不过今日东海王庆生,来到这庄园的都中名流颇多,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下还登台去清谈辩论的人,想必是对自己的水平极有信心。否则若在众目睽睽下引用经典出错,或是语竭拙于应对,谈锋寡淡无味,非但不能扬名,反而会贻笑大方之家。

所以,相对于台上人谈论的内容,沈哲子更感兴趣的是竹台上究竟是何人。

可惜他所在的这个方向,竹台上情景完全被纱帛阻拦,根本看不清台上人的面目。于是沈哲子便退出了人群,在人群后绕行半周,才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即就是竹台的正面。可是这个方向的观众比别处多了数倍,放眼看去只能看到比肩接踵、黑压压的人头,根本就看不见台上的情形。

“郎君到这里来!”

兵尉刘猛放眼望四周一打量,看到一个半丈高的石凿水槽,便行过去将水槽拦腰竖起,示意沈哲子攀上去。

于是沈哲子便跃上那竖起的石槽,视野顿时开阔起来,看到竹台上约莫有十几个人,各据一席而坐,大袖飘飘,气度悠然,身后各自侍立一名童子或侍女。

竹台的正当中有一座玉基屏风,屏风前坐着一名四十余岁身披氅衣者,面前案上摆着几卷经书,应是今次清谈的奉经之人,负责选取经文供双方清谈者辩论,若有一方引用生僻典故而引起争议,则负责为众人解答疑难。

这一个主持者,沈哲子倒是有过一面之缘,乃是泰山羊氏羊忱,官拜侍中。泰山羊氏玄风浓烈,屡出名士,乃是侨门清谈健将世家。

在羊忱身侧侍立着一个年级与沈哲子仿佛的少年,神情专注聆听着清谈双方的言论,间或站在那里提笔疾书,负责记录双方不断涌现出来的精彩观点和语句。

至于这清谈的双方,年龄却都不大,一个年在二十三四左右,另一个甚至尚未加冠。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倒是不免一惊,原本他还以为敢在这种场合登场的人,即便不是饱学之士,也应该是享誉已久的时之名士,却没想到两人年纪都不大,而且居然还引来这么多人围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