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47章 伤情赋
黎明时将士彼此在台城外互泼血浆,结果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手重灌了沈哲子一脖子,等到台城内冲杀一阵,结果整个后背都是血淋淋一片,换了几遍水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加上还要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步骤,沈哲子沐浴完毕换上清爽衣衫,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待他行出来时,便看到堂中坐着一个年轻人,赫然也是熟人王胡之。
见沈哲子行出,王胡之便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太保已经与虞公先行一步,临行前嘱我送驸马前往建平园。”
沈哲子磨蹭这么久,也知道王导不可能还在等他,这点数他还是有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可跟王导谈的,虞潭归都后大佬们交涉自然要交给虞潭。
老爹和虞潭还乡治土,这些年来两家联系也渐渐紧密,乡资实利方面自然是沈家帮扶虞家。而在学术上,虞家也是拉扯沈家,如今沈家族学里还有几位虞家饱学之士在授业。
所以沈哲子也不担心虞潭会绕过他跟王导有什么私谋,毕竟王家也拿不出来什么足够的代价。一旦有了大势,许多小节反而不必过分计较。正如王家达到如今的位置,就连王敦作乱都没有撼动太多,而面对庾亮的咄咄逼人,王导也能淡然视之,这便是底气所在。
不过对于王胡之来见自己,沈哲子还是感觉有些意外,这小子还曾经是他情敌呢。不过眼下再计较那些旧事,显得不够气量,他笑着上前说道:“有劳修龄兄久候,还请贤兄入座稍待片刻,发干着冠之后便起行。”
“驸马不必多礼,我不过陪客,一切都从主便。”
王胡之说着便又坐回席中,只是面对着沈哲子,神态不及刚才悠然,总有几分拘束。
刚才沈哲子在太极殿旁大杀一通,因为要回避谯王,王胡之并没有到场亲见。不过那一位被沈哲子射杀的丹阳台臣尸体,王胡之却是见到了。
说起来,前不久他还与此人在台城外一次聚会上宴饮过,没想到转头再见已是魂飞魄散。一方面王胡之是觉得貉子终究悍气难脱,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心悸,眼前这看似清雅俊美的年轻人,一旦发起飙来那是真敢杀人啊!
对于太保安排自己这个任务,王胡之也是无奈,但又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过来。他明白太保是希望他能提前跟沈哲子沟通一番,毕竟今次乱事因他家而起,这是瞒不住的。况且对方如果想报复,那也根本不必讲证据。
现在瞎凑热闹的丹阳人家已经被反击得大败亏输,这不免给人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王胡之自然明白大族的阴暗面,一旦耍起手段来,那要比寒庶乃至于小民之家都还要卑劣得多,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况且这貉子自恃功身,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射杀台臣。现在想来,薛嘏之死也未必就与他全无关系。再回想前事,自己居然还与这种人争幸公主,想想也是蛮刺激。
还有一点让王胡之比较担心的是,时人俱知谯王是被沈哲子引用建功,如今在宿卫任职。如果这小子要针对他家来报仇,原本的旧隙加上谯王的撺掇,如果哪天自己被掳去城外抛尸石子岗,未必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王胡之心里便不能淡然,再猜度太保派遣他来的深意,大概也是希望他能借此缓和一下关系,不要再被过分记恨。
所以,尽管王胡之心内有些犯怵,这会儿还是摆出一副谦和姿态,努力想要寻找话题。
沈哲子倒不知王胡之心里这些算计,王家他是一定要动的,只是要怎么动、动到哪一步,他还在想。毕竟琅琊王氏及其背后的青徐人家可不是软柿子,况且眼下还需要青徐人家配合彻底将丹阳人家扫出时局。
彼此各有思量,枯坐良久之后,王胡之才干笑一声,说道:“非常之人乃建非常之功,驸马早有收复京畿,如今又在暴民冲击下安保台城,实在让人钦佩。武略非我所长,若使易地而处,我可是要不知何从下手。”
“江内操戈,难称为功。我倒希望来日有幸能跨江北上,轻取贼首,那才是男儿应为。”
沈哲子微微仰首,后方正有宫人用细绢小心为他擦拭头发吸干水分,姿态不算有礼,不过人也不是他请来的。
苦思半晌想打开话题,却被堵了回来,王胡之心中不免抑郁尴尬。说实话,若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时间,他早就要甩袖离去,可是现在为自家性命计,纵有怨气也只能按捺下来。
“这几日诸多事发猝然,真让人应接不暇。暴民前日冲击薛籍田,今日又冲击台城,实在不驯!历阳逆贼大坏世风,其罪真是死不能赎啊!”
沉默片刻,王胡之又感慨说道,就算是要来示弱低头,也总要找几个话题先活跃下气氛。
“究竟是否暴民,有司未成定论。不居其任,不敢轻言。”
沈哲子又是随便一句话说死这个话题,不想与王胡之深谈。
这一次王胡之真是被堵得有些难受,他家又不是软柿子没有招架之力,大不了自己以后出门多带一点护卫,或者干脆不出门,难道这小子还敢冲进他家来害他?
这么一想,他便不愿再为那莫须有的危险而服软,于席中冷笑道:“前日薛籍田遭暴民殴打,本是受害,结果昨日居然自戕于太极殿,际遇之惨令人扼腕!人都言籍田耿介,却受强人所迫无奈求死,不知驸马对此有何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便是一挑,渐渐有些摸清了王胡之想法脉络。略一转念后,他脸色便是陡然一沉,疾声道:“薛籍田自戕而亡?什么时候的事?修龄兄能否详细道来?”
王胡之见沈哲子这反应,当下便是一愣,看不出沈哲子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不知。不过,他还是详细讲述了一下薛嘏之死,然后在席中感慨道:“籍田也是命途多舛,横遭不测。不过其对驸马所言,先谤后褒,倒是发人深思。”
“物议可恼,物议可畏……”
沈哲子沉默许久,才仰面长叹一声:“先师教我忠义,籍田也是门中有录。彼此殊言共论,各思国计,本是和而不同。可惜可惜,世上太多阴祟,不容清白啊!”
说罢,他已经从席中站起来,对王胡之拱拱手:“旧知遭此横劫,心意难安,还请修龄兄见谅。”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径直离开房间往后而去。
王胡之见到这一幕,已是愣在了那里,他本想以此来刺一刺沈哲子,没想到对方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让他不明所以。
又过了大半刻钟,沈哲子才又转回来,眼眶微微泛红,对王胡之说道:“薛籍田是我故知,纵有异论强争,对坐亦不伤情。庸人难解此情,恶人以此构隙。籍田耿介难屈,以死明志,此为大贤壮烈,恨我不能!不过我又怎能安心再享名位,只求速去,残骸流放四野,不负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