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8章 生死寸利
相对于发生在汧水流域的战事,发生在咸阳的战斗就实在乏甚观瞻性。
咸阳所在虽然渊源长远,但本身城池却破旧逼仄,城墙上下处处可见年久失修、饱受战乱摧残的痕迹。这也几乎是关中境域内所有现存城池的常态,长达几十年的动乱,局势波诡云谲,破坏大于营建,即便哪一方暴强一时也难得长久,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经营建设。
城池内守军共有两千余众,但却乏甚必要的守城物械准备,因此当杜洪贼军突然发起进攻时,很快便有数个城墙缺口被攻破,两千余名守军被分割成几个部分分散于城中。
虽然这一场战斗大出蒲洪预料,但这也是求生于关中的一个常态,敌人说不准就会从什么地方突然涌出,而战斗的发生也根本无需充足理由。
蒲洪身率数百族中精勇,接连冲过几处冲入城内的敌军阻截,总算将分散于城中的部曲再次集结起来。而后便以城池东侧的街巷为中心,将冲杀进来的敌人分别击退,鏖战将近一个时辰,总算保住了半座城池,将战线锁定在了将城池中分的街道上。
“阿爷,这些狗贼杀我数百族众……”
战斗稍稍告一段落后,蒲健一脸悲愤行上前来,其身后一干族众们也都一个个叉腰瞪目,悲愤至极。
蒲洪听到损失如此惊人,也是心痛得脸色略有惨白。他部众久离乡众本就乏于补充,今次窥准时机返回此境以期投机谋利,族中能战精勇不过堪堪两千出头,这都是蒲氏部族得以立足此世的中坚力量,却没想到刚刚返回咸阳便损失数百人丁。
“狗贼本是窃据长安,突然出现此境,必然是东面落败、力不能守……”
被乱石、竹木、尸体等物所堵住的街口对面,敌军仍然源源不断向城池内涌来,单单眼见敌军数目便远远超过了氐卒数量。
蒲洪手抚刀背,双眉则紧紧蹙起,沉吟道:“溃败之卒,不足言勇,我所以伤亡惨重,只因军情不曾料及。目下两军并在城内,据此力搏死守才是上策,一旦弃此城防,我部必更加凶险……”
虽然城池能够提供的防护有限,且第一时间就被敌人涌入城中,但蒲洪仍然没有弃城而逃的打算。一则有着周遭断墙残垣的存在,可以避免劣势更加明显的野战。二则一旦他弃城而逃,即便侥幸存活下来,此前的牺牲也完全没有了意义。
虽然长安方面形势如何,蒲洪无从得知,但见杜洪贼军大部出现于此,想想也知晋军必然大获全胜。突然在咸阳这里遭遇到杜洪主力,此前那种趁火打劫的想法已经不现实,想要让牺牲变得有意义乃至于获得回报,唯有求诉于晋军。
“日落之后,我再率众反杀一阵,你择几十健力,趁乱越城逃出直往长安求告报讯……”
抬头看一眼天色,蒲洪低声叮嘱儿子。
蒲健闻言后,脸色则蓦地一变,忙不迭摇头道:“强敌在侧,我当与阿爷并力死战在此,怎能独自逃生!”
“蠢物!你就算留下,又能斩杀几人?”
蒲洪听到这话后,顿时忍不住破口骂道:“狗贼乃是窃夺长安的首恶,晋军王师岂能容他逃离,追军必然衔尾发动。你早去投见,才能更快将晋军招引至此,并告我父子高义,搏尽族力将贼众强遏在此。”
且不说蒲氏父子思计如何,位于咸阳城外的杜洪心情同样算不上好。部众顺利攻入城中,几名部将先发率领各自部曲入城,而后才来报捷,言外之意无非担心他不守信诺,眼下部众都已经开入城中,应该要履行此前承诺了。
击败丧家之犬的蒲氏,由其手中夺来半座残破咸阳城,对于刚刚放弃掉长安的杜洪而言,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但是对于离开长安后便一直低迷的士气也能小收振作之效。
因此杜洪便也没再更作拖延,下令部众暂时驻扎于咸阳城外,一方面防备城中蒲氏突围出逃,一方面也将随军携带的物货资用分发一部分入各军中,遵守约定犒飨将士。
各营将士领到物资之后,也都喜出望外,内外攻势暂缓,开始起灶弄炊。至于杜洪便也携带一众裹挟出逃的乡士们入城小作歇息,西逃这几日精神始终绷紧,也的确需要放松一下。
咸阳小战告捷,让贼军将士们信心俱都略有恢复,用餐之际便不乏人叹息道:“京兆儿郎悍勇豪迈,日前若能决意坚守长安,未必不可恃于地利、勇众与敌一战啊!”
此言一出,应和者不乏,尤其那些被裹挟出逃的乡豪们,各自牵挂遗留在灞上原野的部曲乡众,于是便讨论起反攻长安的可能。
杜洪听到这些议论声,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毕竟出逃的决定是他做出来的。众人眼下这么说,无疑是在质疑他的领导和决策力。
“我辈自来生长斯乡,亲族家业俱在此境,若是能有一二可能,又怎么忍心抛弃乡土转行别处。长安废土久虚,本非必守之境,晋军骄悍残暴,也远非此城蒲氏氐丑可比,暂避锋芒实在事出无奈。但只要乡徒烈性永保不失,晋军强师远来,不能持久,总有反攻归乡之期!”
杜洪讲到这里,又指了指席中一名将领说道:“今日为战,张郎部曲勇健,争杀敌卒,先登入城,壮气实在可嘉。咸阳既得,我想请张郎留部暂驻于此,我则引部继续向西面扫荡,收捡乡野可用卒力,待到晋军凶势稍缓,再合力内进攻杀贼众。”
被杜洪点出的那名将领名为张琚,年在三十出头,正是武人最年富力强的年纪。其人乡籍冯翊,自领几百余名部曲壮卒于杜洪麾下听命,也是不满杜洪退避策略的代表。
此刻听到杜洪这么说,那张琚笑得不免更加欢畅:“末将不过乡卒后进,早前恭受乡贤德长告令,不敢逞强私计。但目下乡困已经危困至此,也实在不敢再有保留。早年刘氏、石氏无不称豪世道,但我三辅乡徒仍能谨守乡序不失,靠的可不是见风逃遁!杜公长者,思计周详,晚辈是多有不及,但若说以我血勇、善保乡境,晚辈也绝对不会落于人后……”
其人言内言外,对杜洪的蔑视可谓不加掩饰,就差讥笑乡士们错眼识人,将杜洪这个胆怯之人选作乡徒代表,若是乡事由他作主,断然不会沦落至此。
杜洪听到这里,心中羞恼可想而知,脸色渐渐阴冷下来,甚至等不及用餐结束,当即便站起身来拂袖而去。至于在座其他乡众们,或是心内对杜洪还颇有微辞,但一时间也不至于完全改换门庭去拥戴那个只作狂言自夸的张琚,于是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跟随杜洪往城外驻营而去。
“老奴胆怯,乡土、乡徒拱手让人,也只敢在我等乡野后进面前逞作厉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