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三章 大道(一)
九月的开封府,景色宜人。
现在正是最好的时节,不仅是一年之中的好时节,而且还是数十年来最好的时节。
纷乱了好几十年的大宋西陲,现在终于完全归于平静了。不仅西夏在失去横山-天都山再也无力攻击陕西诸路,而且在宋廷决定放弃湟州、鄯州之地后,宋军同青唐吐蕃诸部之间的冲突也已经基本中止了。
至于北面压了大宋一百多年的大辽,现在也成了大宋的兄弟之邦,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大概都不会再起波澜了。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大概就要来到了吧?
而对大宋首善之都开封府的人们来说,最为喜人的变化,无疑是让人讨厌的新党奸臣又一次失势了。随着明君赵佶取代了昏君赵煦,章惇的独相也到了尽头。被驱逐的旧党君子,这段时间也纷纷从远恶之地北返。而韩琦韩老相公的长子韩忠彦更是在一年之内两度宣麻,现在已经是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了!名义上还高韩相公一头的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章惇,这些日子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一个月之内五次上表请求罢政事,虽然诏答不允。但是章惇还是知道大势已去,日前甚至传出了堂堂章相公从小门溜出相府躲进寺庙的小道消息!
看来这位章大奸相真是知道要大难临头了,连“出家避祸”的招术都拿出来了!
天下太平加上新党失势,不仅外患没有了,连各种害人的苛政眼看都要尽废,如今的大宋怎么不是最好的时节?
就在章惇避居僧舍的次日,右相韩忠彦在已经完全建成的共和楼观景台上,款待范纯仁。
韩忠彦和范纯仁回到开封府已有多时,因为范纯仁一直在养病,所以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
“而今局势,究竟如何?”
寒暄了几句之后,范纯仁就问起了局势。
韩忠彦望着已经目不能见物的老友,只是沉沉一叹:“官家还是想做圣君。”
这个答案,换来了范纯仁的沉默。
半晌后,陪同韩忠彦前来共和楼的武好文轻声问道:“官家想做圣君难道不对吗?”
韩忠彦和范纯仁都一蹙眉头,未曾开口。
倒是范纯仁的次子范正思轻轻叹了口气道:“神宗皇帝就是圣君啊!现在又来了一个……”
武好文闻听一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
他虽然是天然倾向旧党的汴梁子,但却是一道德的“产品”,而且也相信圣君——从这方面来说,王安石的“一道德”是达到目的了。连武好文这样苗正根红的“旧党青年军”,现在虽然反对新党的经济路线,但是却接受了新党的圣君思想。
呃,真有圣君当然是好的啦!谁会反对圣君呢?英明神武,吊打四夷,专治不服,多好啊?
可问题是大宋朝从太宗皇帝开始,那一堆会画“平戎万全阵图”的官家哪里“圣”了?一点都不“圣”啊,要“圣”的话,早就没有辽国和西夏了。
所以新党的“圣君”路线,其实就是为了改革而扩大了皇帝的权威,把“不圣”的君包装成了“圣君”。
而哲宗亲政后的七年中,大宋之所以能在对外战争中取得不错的战果,而且国内经济也还过得去,也不是因为哲宗这个君有多“圣”,而是“圣君”哲宗选了个有本事的奸相又充分放权——实际上,这是虚君实相的路子,要是“圣君”就该弄一群宰相让他们互相掐了。
可是现在,一个真正的“圣君”要来了!
官家赵佶的路线明显和他哥哥不一样!虽然召还了不少旧党元老,可是他却没有显示出要尽斥新党奸臣的意思。
这个月章惇五次请郡都被他拒绝,就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了。
谁都知道赵佶厌恶章惇——章惇不让他做皇帝啊!可是赵佶现在却一再挽留章惇,而且在旧党元老中只提起一个韩忠彦摆在了次相的位子上。
凡是明眼人现在都能看出来了,赵佶的路子是新旧相搅,不会让旧党得意的。而新旧两党在朝中互相斗争的结果,就是圣君赵佶掌握一切了。
更让韩忠彦和范纯仁这些元老重臣们担忧的是,如武好文这样的新一代进士中的佼佼者,都或多或少接受了“圣君”的理念。这也是韩忠彦要让武好文去拜侯仲良为师的原因。
顺便说一下,理学在这个时期,因为保留了“虚君”的路线,所以还没有成为“圣君”们手中有力的思想武器。要不然程颐的全部著作就不会在崇宁元年(1102年)被宋徽宗下令追毁了。
“侯师圣和东上閤门副使武崇道论道是怎么回事?”
范纯仁这时把话题转向了“南城书院论道”了,这事儿是范正思告诉他的,同时还说了武好古想要拜访请教的事儿。
韩忠彦也知道这事儿,是武好文报告的,而且他也知道武好古的目的是什么。
他斟酌了一下,然后道:“论了‘约’。”
“论出高下了?”范纯仁问。
他的儿子范正思其实已经把“南城书院论道”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不过范纯仁还是有点不信——一个吏商近幸,怎么可能和精通关洛之学的大儒论“约”呢?
“高下?”韩忠彦顿了顿,“本就是一个道,怎么分高下?”
“商约”和“乡约”本来就是一条道的两个分支。说穿了,这两个约都在践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的理想。不过两个“约”都谈不上完美,各自都有缺陷。
所以“商约”和“乡约”论高下的意义不大,通过论道找出“商约”和“乡约”的缺点才是有意义的。
“商约唯利,乡约唯德。”韩忠彦评论道,“唯利则失德,唯德则失利。”
范纯仁叹了口气:“天下间失德而图利者比比皆是,失利而存德者却古来罕有啊!如果商约真的可以带来大利,那《共和商约》早晚将行于天下。如果乡约不能与民图利,纵然合乎大道,也早晚消声灭迹。将来只怕是用商约治天下,还是由圣君治天下的问题了!”
范纯仁对人心似乎有些“悲观”了,这也许和他们父子(范仲淹、范纯仁)的官场沉浮有关。
“德”似乎永远不是“利”的对手!
“商约”以利导之,是容易成功的。而“乡约”以德劝之,恐怕难免走向失败。实际上,《吕氏乡约》现在已经失败了!倒不是蓝田吕氏搞得不好,“乡约”所要追求的目标基本上都实现了。可是在蓝田吕氏成功试验了20年“乡约”之后,天下间没有什么人愿意效仿,只剩下一帮关洛大儒到处鼓吹。
而《共和商约》如果搞上20年,也达到了目的,给参与的商人带去数以百万千万计的缗钱,恐怕不要人宣传,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界河商市就该自己出现了……万恶的金钱啊,谁不喜欢?而这正是侯仲良所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