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9章 变通之说

第二日,朱栩喝完汤药,穿了身常服,坐在襄阳府大堂之上。

下面是一个个椅子,从左到右坐着钱龙锡以及湖广参政参议与一干知府,算是湖广最为中坚的官员都在了。

朱栩高高在上,一群人不安的坐在下面,这分明就有“审讯”的意味了。

朱栩脸色还有些苍白,浑身发冷,端起身边的鸡汤,喝了一口,微笑道:“今天咱们不论政事,说一些旧事。”

一群人越发的不安了,读书人就喜欢做旁敲侧击的事,皇帝这明显是要借古讽今,对他们出手。

曹化淳,王一舟站在两侧,目不斜视。

朱栩环顾一圈,这些人表情都很肃然,就仿佛要上断头台了,心里暗笑,开口道:“咱们今天说说张太岳与海刚峰的事。”

张太岳就是张居正,海刚峰是海瑞。

张居正是万历初的首辅,海瑞历经四朝,他们每个人都声名卓著,对大明影响极大,哪怕到现在,两人也时常被人提及。

他们的故事很多,最重要的就是,张居正在位的时候,海瑞赋闲,直到张居正死后才能复起,那时已经七十多了。

张居正已经平反,现在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张居正的一大污点,致使一个治世能臣流落于外。也有人说是张居正畏惧海瑞的刚直,故意弃之不用。

总之,流言纷纷,各有争论。

这两人都是大明绕过不去的话题,张居正的影响现在还在,海瑞的名望更是一座高山,只能仰望。

朱栩这个皇帝突然开口提这两个人,钱龙锡等人都是一怔。

朱栩双手放在桌面上,看着众人道:“朕在潜邸之时,时常听到张太岳之功绩,也能听到海瑞的事迹,现在呢,站在朕的角度,来说说这件事。”

皇帝评价一个人,那是要录入史书的,一群人都竖起耳朵,不敢掉以轻心。

“先说说张太岳。”

朱栩道:“张太岳,‘宰相之杰’这句话在他身上,朕认为是合适的,‘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儒而有为,朕非常喜欢,‘新政’中的很多东西,朕都是从这里找来的。张太岳之事,大家都知道,朕不复多言,着重的,朕要说说海刚峰。”

“他在晚年的时候上书神宗皇帝,言称‘举太祖法剥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贯论绞’,这是要恢复太祖年间的刑罚,不过最终未能施行,因为当时阁臣们认为他‘滞不达政体’,也就是说海瑞太过拘泥,不明时政,朕觉得,这个判断是对的。”

“当年他写信给张太岳,张太岳回信说‘三尺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宜其不能堪也’,又说‘君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镇雅俗,不当重烦民事’……”

“意思很简单,海瑞不懂政务,只知道重复太祖之法,丝毫变通都没有,从未做成什么事情,重德行就行,无需在意政务的事情……”

朱栩没有长篇大论,突然守住话头,看向钱龙锡道:“钱巡抚,你来说说看,咱们只讨论,无需避讳什么。”

钱龙锡一怔,起身抬着手,稍作思忖道:“回皇上,臣认为,海刚峰刚劲过犹,凡事操之过急,毫无备患,终至于半途而废,一无所成,徒劳民伤财,空有一清名而无实绩。”

朱栩眯了眯眼,钱龙锡的话里,有些变相劝诫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说的不错,他还说‘旧邦新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为何终其一生都无改观?”

这其实是儒家的问题,因循守旧,固执不变,已成大势难逆。

一面要求尊崇祖宗,不能妄论,嬗变,又要求新求变,到底要怎么好,圣人之言又不会错?

钱龙锡神色不动,这不是普通朋友之间的交流,是君臣奏对,说不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他也不能向张居正一样评点江山,好一阵子才道:“皇上,海瑞之清,非大明之清,海瑞之刚直,非大明之刚直,海瑞非我大明之福,不当为之宣。”

钱龙锡也是狡猾,答不对题,却还说出了一番道理来。

朱栩哪里能让他跑了,道:“他师从‘太祖之法’,莫非有错?”

海瑞一心要恢复朱元璋的严酷治吏手段,从开始到过世,都未成功,历经四朝,历代皇帝还都颇为看重他。

钱龙锡不知道怎么回答,“非议祖宗”那是大罪,这“大罪”是在道德上,一旦成立,千古留名!

“回皇上。”

这个时候,钱龙锡身后一个参政起身,道:“臣认为没错,错在海瑞,太祖之法也没错,错在海瑞借之以一己之好恶断事,纵有虚名,亦是枉然。”

这里说的是海瑞判案子,只以“善恶”为准,不去管其他,看似公正,实则是糊涂。

这倒是一个好道理,朱栩微笑道:“那当时的内阁扣押他的奏本,阻碍他的升迁,甚至屡加打压,这是在打压‘太祖之法’?这‘不明时政’又做何解?”

“不明时政”,分明就是要求官员要变通,适应新变化,不能拘泥于古法。

钱龙锡与刚才的参政都说不出话来,这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事情,谁都知道,“祖法”早已经成不可更改的习惯。

他们两人不说话,突然间有一个知府站起来,抬着手道:“皇上,臣以为,这是海瑞空有名望而无实绩,过往之事又太过刚直,生乱而无为,是故不愿启用他。”

这句话看似有道理,实则完全背离了话题,朱栩讲的是原因,这家伙说的是结果,完全牛马不相及,甚至可以说是诡辩!

朱栩端着鸡汤又喝了一口,身体舒畅了一点,慢悠悠的道:“那,拘泥古法已不可行,该当如何?”朱栩要说的,就是变通,他不止要给“新政”正名,还要借此冲击儒家的顽固思想,确立“变通”的地位。

皇帝的话已经很赤,裸裸了,古法不可行,自然是要改变,用“今法”。

接下来,就是王安石的那三句话了:“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这三句话一直以来都是儒家批评的重点,从司马光等开始,一直到明朝,儒家都避谈这三句话,因为不合儒家的精神,不合治国的理念,是极其“叛逆”的。

朱栩的话说到了这里,刚才还能反驳几句的众人,都不说话了,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要负上“历史责任”的。

“钱大人,你来说。”朱栩直接点名。

钱龙锡眉头紧皱,古法不可取,自然要用今法,只是话容易说,还要考虑影响,尤其是皇帝明显有着强烈意图,他怎么敢轻易开口?

“臣认为‘新政’正当其时。”钱龙锡道,这等于是变相的承认“变通”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