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立雪程门外(上)
接近腊月的时候,洛阳城断断续续地下了七八天的雪,至今未有停歇的意思。
雪一直不算大,但聚沙成塔,不知不觉间也积了有近两尺厚。雪花还在飘落,天地皆白,将洛阳城中的老屋古庙都妆点一新。
程家院中的几株腊梅这时也开了花,淡雅香气沉浮于素洁的冰天雪地之中。浅黄色的花朵,褐色的树枝,被细雪染成纯白,玉树琼花一般。
程颢虽然任的算是闲职,但西京竹木务在大雪之后,还是有些事务要处理,大清早便除了门去。程颐则照着往常的时间起床,先去问候了父亲,然后也如平日一般,回到书房中去读书。从微敞的窗户外,飘进来一丝半缕的腊梅清香,却省了焚香这一事。
只是程颐沉浸在书中没有多久,家中的一名老仆便送了一封信来,后面还附带着一份门状。
程颐先拿过信。信封的抬头上写着伯温表兄并伯淳、正叔二侄,是张载的亲笔。
一封信厚厚的,从开口处看进去,塞在里面的信函竟然有十几页。程颐一见到这封信的厚度,知道里面肯定是有着张载最近的研究成果。也不顾其他,抽出信便看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热茶已经都不冒热气,程颐才摇着头,将张载的信放了下来。
这封信中,除了问候之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格物方面的见解。有形而上的道,也有形而下的器。张载在格物致知的方面的确走得远了,虽然信中说的以实证道的做法不算错,但终有难以验证的时候。而且关学之中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割裂现象,也越发的严重了起来。
“终究还是难近大道。”
放下信,程颐这才拿起门状。题头是末学晚生,后面缀的名字则让程颐也不由得一怔,竟然是韩冈。
不过想想也是,韩冈要上京应考,以自家的兄长对他的看重,依礼数,现在经过洛阳时,也该来拜会一下。不书官职,只道晚生,这一项让程颐很是舒服。拿过纸张,提笔写了几句,便折了起来递给一直等着一旁的老仆。
“拿出去,让来人回复其主,早有通家之好,直接上门来便是。”
老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下来。
“怎么了?”程颐手一顿。
老仆低头,“送信来的秀才就在门外等着!”
“什么?”程颐面现讶色,一下便站起了身。
以官位来说,韩冈已经在程颢之上。程家的老父做了几十年官,磨勘多少任,才一个正五品,也只有去世后,才有资格一触四品的门径。而韩冈这样的官品,不但亲自上门送信,甚至就候在门外等回音,这个礼数就重了。
士大夫之间的正常拜会,除非已是通家之好,要不然都是先派人送上一份名帖来。如果主人愿意相见,便落书约好时间。如果不见,也会在回书上找个理由。但这一段文字往返,基本上都是仆人奔走,这也是让双方之间有个转圜的余地。
而现在韩冈的做法,却是晚辈拜见长辈,下官拜会长官时的礼数,容不得程颐不惊讶。
“快请门外的韩官人进来。”
“官人?”程家老仆得了命,便转身往外走,心中有着几分疑惑:“穿着秀才的衣服,又站在门外等着消息,怎么可能会是官人?”
但他知道自家的主人用词一向精当,有官身的人才会叫做官人。而不是像市井中那般,就是个普通富户,都能道他一声员外。天知道,朝中能混到正七品员外郎的有多难。
让一名官人在下雪天候在门外,想到这里,老仆心中益发不安,连忙快了两步。
……
天上的雪一直不停,雪花不住地累积,系马桩下守着的伴当不耐烦地来回走着,而韩冈仍是心平气和地等在程府门外。
自在雪中辞别了身负皇命的程昉之后,韩冈和种建中继续前往京城。
雪地里走得虽是艰难,但还算是顺顺当当地到了洛阳。在驿馆中落了脚,种建中要去拜访洛阳城的亲友。而韩冈则带着张载给表兄表侄的家书,在洛阳找上了程家的门。
离开横渠镇前,张载给了韩冈几封信。第一封是给在周至县监竹木务的弟弟张戬。第二封,便是给在洛阳任着跟张戬一样的职务,同样跟竹子脱不清干系的程颢,以及其父程珦和程颐。
自从在京城中在程颢那里聆听教诲之后,韩冈也会给程颢写信,只是不及给张载的那般频繁。他前两年几次经过洛阳,但程颢在外任官,而程颐则跟着在蜀地治事的程家老父程珦,登门拜访也见不到人。直到今年,程珦致仕归乡,程颐跟着回来。而程颢也上书在洛阳要了一个清闲一点的差遣。
既然程颢已经回来了,旧日多承其情,韩冈路过洛阳时,总是要拜见的,何况张载还托付了顺道送信的任务。
只是程家这看门的老仆一进去,就没个回音,韩冈默默地等着,头上肩上都落了满雪。路边经过的行人车马,看着程家门前的韩冈,指指点点,惊讶万分。伴当来劝过几次,韩冈却始终无意离开。既然已经在等了,就该等到底,半途而废才是要不得的。
一匹马踩着雪行了过来,在程家门前停下。骑手翻身下马,也惊疑不定地望了韩冈好几眼。
就在此时,程家的偏门给打开了。骑手一见门开,就两步上前,笑道:“真是巧了,还想敲门呢。六丈,小子今日奉我家主人命,送请帖来了。”
“是尧夫先生的请帖?”程家老仆问了一句,就急急地对骑手道:“你且稍等。”
丢下送请帖的熟人,老头子忙跑到韩冈这边。看着头上肩上全是积雪的韩冈,诚惶诚恐地致歉:“官人勿怪,官人勿怪,小人多有得罪,让官人久候了。”
韩冈笑了笑,身子一动,积雪纷纷而落:“伯淳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在门外候着也是礼数。”
程家老仆让出了路,“我家主人有请官人,还请入内一叙。”
韩冈被领着走进程家家门,他的伴当便捧着礼物跟了上来,与那名骑手擦肩而过。
洛阳城中的尧夫先生,自然只有一个。邵雍邵尧夫,也是如今的当世大儒,学术兼及儒道,太极之说,更是上承陈抟老祖。不过他更为有名的是算命点穴的本事。邵雍在洛阳城中的宅邸“安乐窝”,便是靠着帮仁宗朝的状元王拱辰的父母点了吉穴挣来了。而前两年,司马光和富弼更是将安乐窝原属于官产的地皮给买下来,赠与了邵雍。
韩冈对于邵雍的了解也就这些了,除此之外,就是那句流传很广,听起来别有深意的“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春”了。
韩冈进来后,邵家的仆人也被领进门来。不算大的府第,四人前后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