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拄剑握槊意未销(十六)
“韩卿此去太原府。并州之政,河东之兵,朕尽托付于卿家。御寇抚民此等事,有卿家在,朕可高枕无忧。若遇军情紧急,不暇上禀,卿家可便宜行事。”
“为陛下分忧,臣之职也。臣冈谨受命。”
崇政殿中,韩冈与赵顼交流着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废话。
猜测终于成为现实,韩冈不能不往争权夺利的方面去想。但话说回来,韩冈也不需要谦虚,他坐镇并州太原府,没有任何可以供人指摘的地方。
眼下无论是赵顼,还是两府宰臣,都不相信辽人会攻打河东,硬碰以雁门、瓶形【今平型关】二寨为主体的寨堡防线。
西陉、胡谷、雁门、土墱、大石、茹越、麻谷、瓶形等沿着边界排开的大小十五座军寨,以及数以百计与之配套的烽燧和堡垒,将代州这个探入辽国西京道的突出部,从西、北、东三个方向,牢牢地守护了起来。
但河东路的地理位置却是最为关键,向西压制西夏,向东可援助河北,同时向北还能牵制辽军,当郭逵、王韶等长于军事的重臣不在朝中的情况下,韩冈可以说是朝廷眼下能拿得出来的最佳人选。
吕惠卿的目光在韩冈身上打着转。
之前吕惠卿受命出面与韩冈协商——要不然韩冈拒了诏命,学着他岳父的样儿,事情就让人哭笑不得了,必须要事先沟通——本以为要费上一番口舌,孰料他竟然很痛快地接下了去河东的差使。
以韩冈的脾性,从来都是宁折不弯。即便这一次缘国事不得不相从,事后竟然连一点反击的动作都没有,除非这正合韩冈的本意,否则决然说不通。
吕惠卿不意韩冈如此好说话,但沉下心来仔细想想,倒是找到了一大堆韩冈要去河东的理由,就是不便当面详询究竟,确定自己猜测的对还是错。
韩冈再拜起身,时隔半年之后,将再一次离开京城,接下了前往太原、担任一路帅臣的诏命。
太原府是次府,在编制上,高于州、军、监,仅次开封、河南、大名、归德等大都督府。而河东路在二十多经略安抚使路中,序列也十分靠前。就是宰相、执政出外,坐上这个位置,也不能算是薄待。
不过出外就是出外,离开天下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核心,无论如何都不是任何一位重臣心甘情愿地选择。因为回返之时很可能是遥遥无期。
韩冈离两府只差一步,但年龄和资历的问题始终跨不过那道坎。他出外任官,到没那么多不情愿,但在宰辅们眼中,那就是一个碍眼的家伙终于离开了。
只有王珪对韩冈的离开满腹怨言,不是他喜欢韩冈,而是吕惠卿将无人可制。
依照惯例,一州知州就任,都要朝会上走过一道陛辞的程序。而一路帅臣,更是要在天子面前经过问对,确认能够适任之后才能上任,过去也有问对让天子过于满意,而留在朝中就任要职的例子。
但韩冈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他的能力不需要质疑,让他去太原,是为了解决当务之急。赵顼在崇政殿议事之后,将他单独留对只是为了听一下他到了河东之后,将怎样处理辽国和西夏的问题……
“在解决西夏之前,中国无力分心与契丹为敌。”
韩冈开门见山的评论,让赵顼顿时就挂下脸来,但转而就是苦笑。要是韩冈说的不对,就没必要让他去太原了。
“韩卿之言甚是。”赵顼叹息点头。
郭逵正在河北整训士卒,最后能有多少成绩,也是难说得很。
智者有百年远见,愚人只能看到眼前。郭逵还算不上智者,却也决不是愚人,他至少是个聪明人,做事前会先为自己搭好台阶。
郭逵到河北后,没两天就上了一本奏章,批评当地禁军、厢军、保甲训练不足,不堪校阅,空有兵甲而已。而到了灵州兵败的消息向各路秘密传达之后,昨天郭逵递上来的奏本,调门一下又提高了许多,声称如果不能加强训练,河北缓急间将无兵可用——没有一支能派得上用场!
这份奏报让赵顼陷入了慌乱之中,就是宰执们也都是神色忧愁,没人想起出言安慰天子。
如果郭逵所言为实,那么河北军的情况的确堪忧。如果郭逵所言夸张成分居多,却也同样证明他对抵御辽人缺乏足够的信心,否则何须为自己找退路。
郭逵的奏章,也让韩冈的发言多了几分底气:“中国有足够的能力同时打上三场局部战争,臣几年前参与南征之役的时候,横山和西南都有战事,最后是轻松取得了胜利。但同时展开两场全面战争,以大宋之力还是差了一点!”
局部和全面,赵旭觉得韩冈的用词很有点新鲜,但细想一下,却很恰当。
顾名思义,所谓局部战争,就是之需要动用一路两路的兵力、财税,最多再动用一部分精锐就能解决的战争,即便失败,与国家的损失也不会太大。而全面战争,最少也要动用数路人马,以朝廷数载财税为本金,才能打得起的战争。
在官军和交趾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朝廷对横山和西南夷又同时出兵,当时朝中虽然紧张,却也没有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的紧张情绪。但如今在平夏之役战局不顺的情况下,辽国的动作,让赵顼还有多少朝臣、百姓夜不能寐。
“如果辽人犯境,韩卿是打算……”赵顼想了想,觉得姑息这两个字不太合适,选了一个褒义词,“卧薪尝胆?”
韩冈摇头:“边境之安不是求来的,而是争来的。若真宗皇帝没有亲征澶州,而是巡幸蜀中、金陵,岂有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不过是城下之盟。”赵顼低喃着。
当今的大宋天子念兹在兹的便是洗雪旧辱。让他堂堂天下之主,与偏鄙蛮夷做亲戚,这样的澶渊之盟绝对是耻辱的一部分。华夏之君,纵不能做天可汗,也不当作鞑虏国母的侄儿、侄孙。
见赵顼听到澶渊之盟就有几分不自在,韩冈毫不客气,“至少要强于巡幸南方。七十年澶渊之盟,朝廷复出的银绢不足三千万匹两,换算成钱,也不过六千万贯而已……现在的这场平夏之役,已经花掉的费用早已超过千万贯,如果继续打下去,直到西夏支撑不住,再加上战后的封赏,以及对亡族的抚恤,至少还需要两倍于此的付出。”
“如果是能够确定胜利,这样大的投入没有任何问题,但兵事总是伴随风险,一旦输了,就是血本无归。”
韩冈这般说,赵顼沉默着。
“灭国一劳永逸。做不到,那就退一步,坚守边地,让贼寇劳而无功。若还做不到,那就用银绢来买平安,至少要比贼军入寇,国中城乡毁坏,损耗国力要强。虚名岂如实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