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与君王分重轻(四)

蔡京的脚酸了。

新做的官靴好看归好看,可惜没有旧靴穿着舒服。

殿中侍御史有维系朝纲的职责,可惜也没有御史中丞能独坐朝堂的好处。

在殿角站了半日,比平常要长了不少的朝会,让蔡京忍不住盼着能早一点结束。

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靴子的问题。

虽说仅仅是走过场的上殿缴旨的仪式,蔡京却一直在期盼着能有些意外之喜。

文德殿中的大部分人也都带着满满的恶意,在期待着王安石与韩冈能拼个你死我活。

毕竟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之间的恩怨,可比当年晏殊和富弼间的纷争要激烈得多。何况针锋相对时候的晏殊、富弼两翁婿,他们的权柄和名望都远远不及现在的王安石与韩冈。

王安石太过强势,一手主导了熙丰年间的变法。在天子病重无法理事的时候,就任平章军国重事稳定朝纲。在他的主持下,又顺利地击败了辽人。不论前方的将帅表现得如何出色,王安石的运筹之功都不会在他们之下。其对朝堂的影响力,也绝不输于当年辅弼英宗的韩琦韩稚圭,远在只会做个太平宰相的晏殊之上。

可现在的韩冈也不同样是当年刚刚崭露头角的富弼可比,日后的可能性,也比被自始至终都被韩琦强压一头的富弼要宽广得多。

王、韩两人的脾气和秉性都为世人所熟知,同为以倔强刚硬著称的臣子,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恶和争斗,是很多人期待已久的戏码。

不论最终胜负谁属,胜利的一方也肯定会元气大伤,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好事。

但现实让人十分遗憾,朝会平平静静地结束了,没有发生半点意外。

韩冈并没有站出来向新党挑战,而王安石和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们,也没有跳出来扰乱朝会。

看来只能回去等崇政殿的消息了。

蔡京想着,顺便换双靴子。

还真是令人遗憾。

其实早在今天早上朝会开始之前,蔡京还是很期待……确切地说,是十分期待朝会的到来。

韩冈昨天在崇政殿上,曾向皇后提议要诏禁将大钱减折使用的提议,违者当论之于法。皇后让翰林院草诏,不过政事堂理所当然地就回绝了。此事转眼就传遍了皇城内外几百几千只竖起的耳朵里。

韩冈的提议不论是否正确,单是逾越职权这一条,就不是政事堂可以容忍的。

“钳塞人言,杜蔽主听”。

这已经不是拒绝的理由,而是对韩冈试图越权的反击。

当年新党得势,掌握了中书门下,又开始将手伸向枢密院。枢密院中一个官员成了突破口,被御史们穷追猛打,希望由此为开端,将枢密院给掀翻掉。当时朝堂上便传出流言,王安石意欲统掌东西两府,西府的几位枢密顺势在枢密使吴充的带领下集体缴印,逼得王安石不得不妥协退让。

要是皇后敢坚持到底,整个政事堂也能翻脸给她看。

一切顺理成章,看似理所当然。

可是以韩冈之智,为何会做出这种愚不可及的蠢事?很多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也包括蔡京。

政事堂既然否决了韩冈的提议,民间折五钱的比价就会理所当然地应声而落。纵然政事堂和三司那边都会设法维持大钱的信用,可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分量却是不一样的。

届时皇后就有充分的理由去将王安石在朝廷财计上的得力助手给赶下台。

是的,出来受过的不会是政事堂,而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倒霉的三司衙门。

折五钱发行失败,就意味着王安石将很有可能失去吕嘉问这个左膀右臂。

政事堂中,王安石能一身压制两相两参,同时能够让枢密院遵从他的心意。不过王安石之所以能够做到,并不是在于宰辅们的配合,而是下面关键位置上的官员,有很多在王安石担任宰相时提拔上来。此外前相王珪的势力,在这半年里几乎被斩草除根,替补上来的也多是新党中的骨干成员。

相对于担任宰辅之后,就逐渐离心离德的吕惠卿、章惇,以及名不副实的蔡确,这些通过十余年的时间,方逐步走上朝堂中坚位置的官员,才是王安石现在可以依靠的真正嫡系。担任三司使的吕嘉问便是其中的首脑人物。若其去职出外,对王安石来说,损失难以估量。

蔡京并不清楚政事堂到底是因为韩冈越权,还是想砍王安石的根基才拒绝。不过朝堂上的举动,凡事往人心险恶出去想,就不会有大错。

在韩冈和王安石翁婿交锋之中,政事堂上下推波助澜是显而易见的。而韩冈的提议也很明显地正是逼迫或是说引诱东府宰执们去这么做。

蔡京觉得责任不能全推到韩冈身上。

他随即望向朝班的最前方。

王安石今天参加了朝会。而韩绛今天却告病。年纪比王安石还大,在朝堂上又难掌实权,这一位韩三相公已经很明显地开始怠政了,再过些日子,说不定就会上表请致仕。否决韩冈的提议,他涉足应该并不深。但蔡确、张璪、曾布三人,必然是迫不及待跳上韩冈铺好的路。

可谓是一拍即合。

而韩冈既然达成了第一步目的,今天也肯定会出手。

韩冈不在朝会上翻脸,也肯定会在崇政殿上。他硬拼着从河东回到京城,不会是为了笑呵呵地站在宰执班中。

蔡京可以确定,他的目光最后锁定在西府班中那个很熟悉的背影,只是要再等等。

……

朝会结束了。

韩冈很清楚自己在朝会上让很多人失望了,甚至跌破了眼镜。

不过他并不是上殿来耍猴的,没必要去在意别人的失望,他们又不会丢一个铜板。

出了文德殿,吕嘉问步履匆匆地先行离去。身为计相,却让人感觉是个逃债的。

韩冈跟吕嘉问并没有什么恩怨,昨日在殿上的提议也只是秉持公心,想说就说。至于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并不是他想管的。

他只是向池塘里丢石头,溅起水也好,砸死鱼鳖也好,韩冈都不在乎。

反正王安石才是真正的众矢之的。

权柄太重,威望太高。已经是人臣之大忌。而王安石却还想维系新学的稳定,以便日后朝堂上的臣子都拜受过他的学问。

只要自己想实现自己的目标,自然而然地就会跟王安石发生冲突。而大多数宰辅都不会站在他的那一边。

甚至皇后背后的天子就算能重新站起来说话,也只会推波助澜。

为什么赵官家家传法宝叫做异论相搅?那是因为臣子分作两派之后,皇帝就处在裁决者的超然位置上,一言可以让人登天,一言可以让人坠地,让臣子不得不战战兢兢,俯首帖耳。换做朝臣们拧成一团,皇帝说话也就比放屁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