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中)

韩冈放的狠话,让冯从义听得很舒服,就该这样对付那些心肝肺都黑掉的家伙。

别看他下江南时与之称兄道弟,但掉过脸后,冯从义可恨不得他们全都倾家荡产。

“仅仅是报纸还不够,”冯从义说道,“小说中要写,让那些说书人来帮忙宣传,还有杂剧剧本,让人把那些黑心商人的嘴脸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

韩冈笑道:“那样的话,他们可就要成了过街的老鼠了。”

“正是要过街老鼠才好。走偏门的若是能够大发横财,那哪个人还会老老实实地去做正行?啊……”冯从义看了看韩冈,连忙补充,“当然,不能耽搁到推动工业发展的大事。”

韩冈点点头,他推动工业发展的心意不会动摇,“个人的武勇在军阵面前毫无用处,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在机器生产面前,同样无法立足。此乃天下大势,洪水来势,谁能逆流而上?”

“莫说小农,就是过去的机械,在更新式的机器前,也一样无法站住脚。”冯从义垂下眼帘,对韩冈道:“小弟在城东的那间宅子,去年开了一家磨坊,从早吵到晚。小弟那外室闹了几次,小弟磨不过,想出钱让磨坊的东家搬个家,但他就是不肯搬,多一倍钱买他的房子也不干。仗势欺人,就是给哥哥你脸上抹黑。近处另开间磨坊,用低价将他挤走,又感觉太亏了,我是拿他没办法。”

“现在有办法了?”

“当然是抢先拿到蒸汽机,开蒸汽磨坊挤垮他!”

昔年汴河上还有水力磨坊的时候,利用汴河时有时无的水力,都能年赚十万贯。整个东京的酒楼正店,都是汴水磨坊来碾米磨面,而不是店里自己磨。

自从军器监的铁器制造取代了水力磨坊,无论是风力磨坊还是畜力磨坊,都比不上水力磨坊的使用方便。

但如今有了蒸汽机——按韩冈的说法是功率强大,成本低廉,随处可用——只要一台蒸汽机,加上碾米磨面的磨,光是碾米磨面一项,就能让京师所有磨坊关张大吉。

而水力磨坊,看着比蒸汽机能省下柴火钱,但那先得有钱买下汴河两边的贵价地,还得让朝廷同意出借汴河水力——这成本,可是要远远超过煤炭的价格。

蒸汽机只要能够投入实用,与之配套的碾米机和磨面机则很容易就能设计出来。有厚利在前,又可以借鉴水力、风力的机器,当然不会慢。

真要给冯从义抢先开了蒸汽磨坊,不仅他外室旁边的磨坊,京师其他磨坊都要关门了。

“其实,”韩冈听了之后,就说道,“你让几家店用他家的磨,做上一年生意,再请他上门做客,好生相商,再给他提供一个大一倍的好铺面,跟他合伙做磨坊买卖,他怎么会不搬家?”

“这还真是好主意。”冯从义鼓掌赞叹,可从他的表情上看,却没有太多惊讶,应该是早已想到过的,“要是江南那些黑心的家伙,都跟哥哥你一般仁义,喜欢双赢,就没有这一次的事了。”

韩冈摇摇头,“难哦。”

尽一切可能降低成本,扩大利润范围,这是资本家的特点。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家能吊死自己的绳子都能卖给敌人。

真要说起来,两浙丝厂厂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韩冈前世的世界曾经出现过的。他们不做,自然会有人做。

迟早雍秦商会中会有人觉得在开发新技术的同时,从工人身上盘剥一点好处,可以得到更大的利润。只要不给韩冈发觉,暗地里做一做也没什么。

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是因为现在的利润还足够多。而棉纺工厂的工厂主们现在还觉得为了一点钱,却冒着失去了韩冈信任的风险,未免有些不值得。

但韩冈都不敢冒险去考验人性,只能想着日后拿江南的丝厂厂主们,杀鸡给猴儿看。

“江南的丝厂就看他们怎么做吧,是生是死,全看他们自己。”韩冈说道。

“一切都是贪心的缘故,即是走上死路,也是他们自找。河北丝厂就没那么贪心,工人虽苦,可也没有闹到那步田地……这北人和南人,还真就是有差别。”

如此充满地域歧视的发言,让韩冈失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河北不适合养多季蚕,只开一季工,想盘剥也盘剥不了多少,百姓受损也不重。要是气候跟江南一样,看他们怎么做?糊弄外面的说法,你不要自己也上当。”

冯从义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又有几分不服气地说道,“其实还是有些差别的。”

韩冈道:“要是西域办起棉纺厂,你看王景圣会怎么做。”

王舜臣驻屯西域,早就开始种植棉田。这些年,他占据了天山脚下的几处大绿洲,通过暗渠将天山上的雪水引下来。粮田不提,仅仅是开垦出来的棉田,就已经超过七百顷。这已经相当于关西、陇西棉田总数的十分之一。

“幸好他没想着要做。”冯从义庆幸道,“这要做了,西域都给他祸害了。”

王舜臣在陇西就有产业,棉纺工厂也有他一家,还没想着要利用这些属于官产和移民所有的棉田来纺纱织布。北庭、西域两大都护府也有官员曾提议过,由朝廷开办棉纺工厂,由此提供军需,并赚取军费。但韩冈就在中书,轻而易举地就以与民争利的名义给否决了。

“也是可惜,西域的棉花运不出来,否则棉布的产量还能增加。”

“关西那边是怎么传的?黑风驿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正月初一刮到腊月三十,狂风一起,磨盘大的石头都满地滚,铁做的车厢都能给吹翻掉,修了铁路也没用。”

西域、陇西,相隔四千里地,而且中间还要经过几处整日狂风的荒漠。因而七百顷棉田的出产,基本上都是做成了冬衣冬被。一来棉花从西域运到关西不容易,运费远远高于成本。二来,西域也的确正需要这些填充料,比起羊毛,比起丝绵,单纯的棉花的价格当真不高。

“等到王景圣将黑汗国解决了,工厂需要煤和铁,也不能缺水,伊犁河谷是最合适设立工厂的地方。”

“太远了,都管不到。”

“也不一定要管,日后自然有办法。”韩冈说道。

“就是移民也太远了,比起西域,愿意去两广、云南的还多一点。朝廷宣传两广、云南太多了。”

朝廷一直在鼓动移民,尤其是在报纸上是经年累月、连篇累牍,都在宣传移民,韩冈改革科举,新增的秀才、举人,都有朝廷核发的荒田证。只要移民,上百亩土地轻而易举到手。

江南在一千年前是什么样?两千年前又是什么样?不是无数先民持续上千年的辛勤垦殖,怎么会有如今的鱼米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