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十一)

“潞国公出门了。”

“潞国公已至宣德门。”

“潞国公换了肩舆进宫了,两位文衙内陪同。”

文彦博的行踪一条条被送进了韩府中,送到了韩钲的面前。

韩钲带着装出来的沉稳笑容,夸奖过每一位前来报信的密探,然后入内向父亲禀报。

“王太尉奉旨在殿前堵住了潞国公。”

又一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韩钲悄悄地擦了擦掌心处的汗水。在他的感觉里,家中这座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落,仿佛变成了大战前主帅的帐幕,一名名斥候带着军情而来,而自己陪侍在主帅身边,见证着这一场大战的开幕和终局。

一股昂扬感充溢在胸间,让韩钲愈发地沉浸在这让人战栗的刺激之中,可是当他入内禀报的时候,那位理应冷静沉毅的主帅却还在与人说笑。

“潞公名头实在是大,把儿孙都掩了。弄得人只知道文六衙内、文九衙内,却不知及甫、维申是谁。”

“文九名及甫?”曾孝宽瞪大眼睛,故作惊讶。

他与韩冈对视片刻,忍不住笑意,开口大笑起来。

笑声中,韩冈偏过头,问着推门进来的儿子,“怎么,是不是潞公被太后骂了一通?”

韩钲低下头,选择无视两位根本不顾局势,为冷笑话而放声大笑的无聊中年,“太后让王太尉传话给潞国公,如果潞国公当真有心兵权,就不用陛见了,可去太庙见一见仁宗。”

曾孝宽的笑容陡然不见,眼神瞬息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直直地刺向韩冈。

韩冈的嘴角悠悠然凝着浅笑,“文彦博是什么反应?”

“潞国公拜领圣旨之后就出宫了。”

韩钲的答案,让韩冈讶异地扬了扬眉毛。

他还以为文彦博会跟王中正争上几句,说不定还会说什么隔绝中外,没想到文彦博这般干脆,直接领旨离开。

笑容重新爬上了曾孝宽的脸,“玉昆,不出所料?”

韩钲都不知道曾孝宽到底是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登门造访,但曾孝宽现在这点幸灾乐祸的反应,他却看得分明。

韩钲恼火地盯着曾孝宽,韩冈却摇摇头,笑意不改,“不意太后这般恼怒。”

“潞公这是要顺水推舟了。”曾孝宽在成语的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又好心地多解释了一句,“宰相哭太庙,本朝以来未有。”

韩钲心惊肉跳。

他听父亲教过,站在弱势一方,是一般人对与己无关的事情的第一反应。这一回在报纸上攻讦文彦博,说其有夺权之心,就是悄然地把文彦博放在了强势的位置上。

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文彦博想要辩解,就得一个个地去解释——他控制不了京师的报纸,也没办法改变在京师百姓中的形象,可太后的过度反应,却给了他一个反击的机会。

文彦博当真在太庙哭上这么一场,韩冈泼得这桶脏水,怕是就能给洗得干干净净。

“吓唬小孩子作甚?”惊讶中,韩钲却听见父亲依然沉稳的声音,“宰相哭庙,本朝未有?难道令绰你忘了,昔年奉迎熙宗皇帝神主入庙,我等不是都在太庙哭过一场?”

……

自从太后放权政事堂,圈禁小皇帝,并为此祭告列祖列宗之后,存放天水赵氏诸帝神主,以及陪祀的宗室、贵戚和名臣灵位的太庙,便又加了一重禁军来把守。

名义上是移防,实则是让精锐严防死守,防止宗室来此闹事。

但文彦博自称奉了太后口谕而来,守着太庙的数百兵将竟也没能拦得住他。

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文彦博拾级而上。

看着颤颤巍巍的老宰相,没人真敢伸手去拦。万一碰上一下,把潞国公的那把老骨头摔了,莫说动手的,站得近的兵将都得要赔上一条命。只能小心的站在一丈开外,半监视半护送地把文彦博送到了太庙之前。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太祖正位,诸宗在侧。今上曾祖之庙,便是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神主所在。

文彦博跨过门槛,大殿正方,供桌之上,被黄绫所掩盖的正是仁宗皇帝神主。仁宗神主两侧,是几位皇后,两廊之处,他看到了王曾、吕夷简和曹玮的灵位,那是祔庙配享的功臣。

能配享太庙,必是一朝的显德功臣。配享太祖的是赵普、曹彬,太宗的是薛居正、石熙载、潘美,真宗的是李沆、王旦、李继隆,加上仁宗的王、吕、曹,除了太祖是一文一武,剩下都是两文一武。

英宗朝武功不显,故而祔庙功臣只有韩琦、曾公亮两位文臣,独缺武将。熙宗现在只有富弼一位宰相配享在侧,但等王安石死后,必定会增加他的一个位置,而武将那边,是前些年因旧创经久难愈而身故的张守约。

文彦博站定在供桌之前,仰头望着神主,后面围着一圈兵将官吏,却都不敢上前,还是只有文及甫、文维申陪在身边。

“为父蒙仁宗不弃,用为宰相,可惜英宗、熙宗时皆无补于国,如今面对仁宗,不免愧甚,愧对仁宗,愧对。”

文彦博望着神主,声渐呜咽,甩开了两个儿子,拜倒于神主之前,老泪横流,“仁宗在上,老臣无能,这太庙是保全不了了。”

殿中官吏、兵将皆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文彦博说自己奉太后圣旨来此祭拜仁宗会是这么一回事?

八十多岁的老头儿,即使在哭诉,吐字还是字正腔圆,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权奸窃国,诳骗圣母,囚禁君上,诬毁贤良,任用小人。彦博无能,纵有一清妖氛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只能坐视。彦博无能,彦博该死!”

文彦博声如泣血,任谁听了,都不免为文老相公掬一把泪。

须发皆白的老者,哭成这般模样,殿中的官吏将校皆尽心下恻然。

只有几名领头的文官武将心中觉得不对,再不打断这场戏,就得面对现任宰相的愤怒了。

他们低声交换了几句,就走上前来,“相公……相公!”

就在他们的惊讶中,一口气没有上来,摇摇晃晃,忽地一头歪倒在儿子的怀里,竟是昏厥了过去。

太庙前一片混乱,老宰相文彦博奉旨来祭拜仁宗皇帝,却在仁宗皇帝灵位前晕倒。

翰林医官护着一张担架从太庙中匆匆而出,担架上的文彦博被抬上了医院的急救马车,匆匆离开。

却没人注意到,文彦博的身边,文六衙内不见了踪影。

文及甫带着两个随从,悄然退出了混乱的人群。

文六衙内走街串巷,从人多处行动,又转入一条幽静无人的街巷,接着丢下一名随从在后走,自己又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马车,但只过了一座桥,就下车换了另一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