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十五)

曾孝宽看着韩冈,一时无言。

曾孝宽的反应,让韩冈疑云顿起,“令绰,可有何不妥?”

曾孝宽摇头叹道,“难怪子厚不说,反而推给我。”

韩冈心中一凛:“为何?”

曾孝宽又仔细地看了看韩冈的神色,确认了他的确是不知道,方说道:“玉昆可知《竹书》?”

韩冈想一下,从记忆中找到了相近的书名,“《汲冢竹书》?”

《汲冢竹书》又名《竹书纪年》,简称《竹书》。

曾孝宽缓缓点头,“正是此《竹书纪年》。”

韩冈讶异道:“不是说已经散佚了吗?”

《竹书纪年》记载了三代之史,有自黄帝至魏安釐王近两千年的记录。当年西晋是于墓冢中初现,就已经引起了轰动,由朝廷遣派名儒去整理。

但自西晋至今,凡八百年,当年整理出来的文字,完全散佚无踪。韩冈这些年来读书读史,当然听说过《竹书纪年》的名头,也见过一些伪造的版本,却一直无缘得见真本。

“的确是散佚了。”曾孝宽点头,“但现在又出现了。”

韩冈疑惑道:“以前也是出现过,可都是伪作啊。”

“是啊。”曾孝宽道,“之前世间所传《竹书》,皆被考订为伪作,故而《总目》不载。”

景佑元年,仁宗初亲政,为了强化自己的声望,体现其文治之功,故而仿效太宗、真宗,召集文臣,为崇文馆中藏书编纂了一大型书目,名为《崇文总目》,总计编入文献三千部,三万余卷。

在这《崇文总目》中,并没有《竹书纪年》。倒是《崇文总目》出现太早,并没有涉及到如今流行于世的书籍,又收录佛道的经文,如今越来越让儒生们诟病,尤其是如今掌握朝廷的宰相对佛道并不感冒,又见到如今因对儒家经典的新注释,而风起云涌的新著作越来越多,一直都有心重新编纂一部书目出来。

韩冈明白过来,冷笑道:“所以现在又有了一部新的?”

借古非今,这是常有的事,伪造一本古书,杜撰一则典故,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前有被时人认定为王肃伪作的《孔子家语》,后有苏轼在礼部试时杜撰的帝尧典故。重编《竹书纪年》,来非毁朝廷,韩冈都不觉得奇怪。

曾孝宽正色道:“最近一个月才问世,在江南刚刚流传开来。我已经看过,能说得上是有根有据,可以确定绝非伪作。”

“为何如此肯定?”韩冈沉声问道。

任何一部古书,在散佚后重新问世,肯定会带来是否是伪作的争议,绝不应该像曾孝宽这样,说得这般绝对。

曾孝宽缓缓道:“《竹书纪年》早已散佚无存,只有在一干文献中能找到只言片语。”

韩冈随即打断了曾孝宽的话,问道:“是有人将这些文献中的只言片语给整理出来了?”

“的确是。”曾孝宽点头。

韩冈追问:“谁?”

“吕升卿。”

韩冈脸色陡然一变。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吕家兄弟的名字了。

自从圈禁了天子,太后又退居宫中之后,两府彻彻底底地控制了朝廷。

吕惠卿在新党中的名望虽高,但只要两府不想让他上来,他就绝没有机会出头。

故而吕惠卿也只能沉寂下去,而原本攀附他的新党人众,也在看不到前途之后,纷纷散去。

吕升卿才名虽不如乃兄,其实学问根底很深,新学的三经新义里面,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

即使是章惇、韩冈,都不会觉得吕惠卿还能有什么危险了。

可如今吕惠卿虽给两府死死压在京外,吕升卿却突然间把《竹书纪年》搬出来。即使用脚趾头来想,韩冈都不会认为这是吕升卿闲极无聊,开始准备将余生放在学术上了。

韩冈皱起眉,按他的记忆,《竹书》上对共和的记载,的确是与《史记》不同。

这是他过去曾经做过的事,从本质上基本没有区别。

用一个可以证明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去打倒为世人认定的事实,从而建立起自己的权威。

从琼林苑华觜崖上的伽利略实验,到之后用腐草化萤、螟蛉义子等古人的认知错误,来争夺经典的诠释权,再到直接掘出了甲骨文,将拿着《字说》,兴冲冲地要确立新学地位的王安石给砸得晕头转向,都是韩冈使用这等手段的结果。

只不过,这种手段,看起来已经被人给学去了。

“吕升卿怎么说?”韩冈冷静下来,带着笑问道,“是说周召共和并非是周公召公并立,而是共伯和干王位?”

共和一直都有两个说法,按史记记载,是“周厉王残暴,为国人推翻,其时天下无主,故而周公、召公共同秉政,号为共和”。但另有一个说法,是周厉王死,天下无主,共伯和为诸侯推举,暂摄王位——所以名为干王位——其中共伯和是周王室所封诸侯,封于共国,名和,故而称为共和。

韩冈对史料上下的功夫并不算多,但坚持了二十年的学习,至少《史记索隐》和《吕氏春秋》都是精读过的。

如果只是这点事,还不至于让韩冈难做。他笑道:“是以史迁的《史记》为准,还是以今人的《竹书》为准?”

曾孝宽摇头,“如果只是这么点事,还不至于要让吕升卿挂个名字。吕惠卿又不会未卜先知。”

“还有什么……”曾孝宽几番提点,韩冈终是警醒过来,“放太甲于桐宫?!”

曾孝宽点了点头。

只能是这个!

两府能够圈禁天子,其行动的理论根基,就是来自于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故事。

如果有人证明伊尹方放太甲于桐宫,并非如史记所说一般,那么失去了大义的名分,被压制的官僚中,肯定会有人要趁机反弹。

即使两府掌握了天下军力,但其执政根基断了,就等于是缺了腿,会有大麻烦。

文攻武卫,岂可偏废!

如果只是说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这件事的真伪,之前其实也不是没有异议。但那些只是从历代文献中翻出来的只言片语,根本不算个事。

但现在是吕升卿整理出了一部《竹书纪年》来,整部书和零散记录对人们说服力,有着天壤之别。

“还有《史记》!”韩冈道。

韩冈根本不在意哪个是对的。世人引用史料,绝大多数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而不会去在意史书的正确。

要是以《竹书》为准,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这个在《史记》中温情脉脉的故事,可就要变成一出王子复仇记了【注1】。

幸好,《竹书纪年》是新出之书,日后会拿着书中的记载,来攻击两府的行为,在世人眼中,肯定是些唱反调的文人。世间共通的认识,还是以《史记》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