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虚实(十)

李丹在商行中已经转了一圈又一圈。

随着日头的偏斜,他的脚步也越来越重。

都十天了,这风声越来越不对。有两个雇工昨天出门去,就一直没回来。

有人过来问他要不要派人去找,直接就给他否决了。以李丹的感觉,怕是回不来了。

不对劲!

很不对劲!!

从东面过来的铁路,在阻断了两日之后重新畅通了,但理应赶回来的杨宁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而那位神出鬼没的张先生,也是如同一阵轻烟,数日不见踪影。

李丹的心里一个劲地在发警报。

这里不能待了。

必须要尽快离开。

只有回到大宋才安全。

但铁路是否还在运行?现在去会不会有人在中途阻截?

丢下了商会分号,丢下了手上的一切事务,狼狈地逃回国中,回去会不会被治罪?

好不容易从西北乡村里挣扎出来,有了万贯身家,走南闯北见多了高官显贵,都能得到一份敬重,这样的人生,李丹还不想抛弃。

正是两边难以抉择,让李丹在院中犹豫了整整一天。

他在院中打着转,一直都在期待着有人能突然跑来告诉他,一切都没事了。

咚的一声响,惊得李丹差点没跳起来。

却是一人从院墙外翻了过来,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李丹正想叫人进来,却发现是认识的人,是曾经与他联络过的细作。

李丹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细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攥得生疼,“出来了!”

“什么出来了?”李丹不明白,手腕也疼得厉害。

养尊处优多年,手腕变得细皮嫩肉,细作一抓,指甲就嵌进了肉里。

细作脸苍白得吓人,抓李丹的手腕不松,拼命地想借力站起来,“皇帝出来了!”

李丹想扶起他,却停了手,“怎么可能。”

耶律乙辛不是重病快死了吗?

他摔下马是多少人看见的,要不然如何会有如今的乱象?

在御帐中昏迷,也是混同郡王亲眼见的,要不然他们敢与自己走动得这么密切?

是他病好了?

“是耍诈!快点走,城里到处都在抓人。”细作紧紧攥住李丹的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我看见,也有人往这边来了,快点逃出去,一起……”

前面传来一片乱哄哄的脚步声,一阵阵模糊的呵斥和惨叫也跟着传来,细作的声音更加惶急,“来了,快,快!”

李丹却松了手,他惊恐地看着细作的胸前,一段断箭插在胸口上,看不见后半段,但碴口明显的露在外面。

“快啊!快……”细作还在拼命地催促着,但他眼睛直视的方向,已经无法正对着李丹的脸。

“就是这边!”

随着院墙外的声音,院门猛地被踢开,一群辽军士兵冲进了院中。

李丹呆呆地站着,手腕上留着指爪的印记。细作的手已经松了,仰天躺在地上,只有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一名辽国军官站在院门前,“奉旨擒拿南朝细作!”

冲进院中的几名辽军士兵,看见了地上的尸首,也叫了起来,“队帅,人在这里!”

一人指着李丹,“就是来找他的。”

李丹猛地被按倒在地,脸贴着冰凉的地面,脑袋到此刻也没能清醒过来。怎么一下子就上门来抓细作?

直到听到里面开始翻箱倒柜,才奋力挣扎起来,“我跟混同郡王相熟……”

“混同郡王?”军官哈哈一阵狂笑,笑罢一声大喝:“正是从那个逆贼府里过来的!里通南人,待会儿你就能见到他了。都带走,反抗者格杀勿论。”

“我是南朝韩相公家的人。”李丹用契丹话大声喊。

将李丹双臂夹起的辽国士兵,手松开了一点,也没有再把他用力往外拖。

院中的辽人,动作都停了下来,都回头看着李丹。

辽人军官走上前来,一把扯起李丹的头发。低头看着李丹仰起的脸,他笑了。整齐的牙齿白森森,仿佛猛兽,“你要是真是韩相公家的人,倒还真的要敬你三分。可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啊,分明是条狗!”

将李丹的脑袋往下一甩,他一声暴喝,“带走!”

军官的刀鞘照后脑勺来了一下,李丹顿时就没了挣扎。被人像拖死狗一般地拖出了院门。

商行大院中,到处是哭喊和求饶声。

军官很是惬意地闭上了眼睛,颠倒沉迷在这凄厉的混乱之中。

……

三十里外。

捺钵御帐。

大辽天子,耶律乙辛,盘膝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半点也看不出重病不起的憔悴。

只是他盯着站在面前的儿子,脸色很难看,“为什么?”

大辽传承至今已历十代,天子震怒,仅有开国前两帝能比得上当今的皇帝。

在大辽国中,当耶律乙辛露出了现在的这种表情,所有的大臣都会立刻提高警惕,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犯了过错,惹怒了皇帝。如果发现了自己的错误,立刻跪下来请罪是最好的办法。

即使亲如皇子,也没有哪一位敢于直面耶律乙辛的愤怒——就在前两年,耶律乙辛已经赐死了一个亲生儿子,只是因为觉得他有谋反的迹象。

但大辽太子耶律隆脸上毫无惧色,就连站立的姿势也不是诚惶诚恐,十分舒展自然。

听了耶律乙辛的质问,反而回道,“父皇不如说一说,为什么要装病?”

大辽皇帝最宠爱的孙子,同时也是耶律隆的嫡长子,看到两位尊长针锋相对,齐王耶律怀庆一直都忍不住自己的颤抖。

以他的身份,在现在的情况下,只有化解矛盾才是最好的办法,“皇祖父是真的摔下了马,之后又昏睡了一天。”

耶律隆瞥了眼已然陌生的长子,一直都平缓舒展的一双浓眉,却微微皱了一下。

耶律怀庆飞快地解释着,“皇祖父醒来之后,觉得是引蛇出洞的时机,还说免得给父亲留后患。”

耶律怀庆说完,双眼真挚地望着父亲,耶律隆却只是付之一笑。

引蛇出洞?对于稳定地掌控着朝局的皇帝,这种手段只是个笑话。

缺乏自信,沦落到了必须要用计谋带来的恐惧来维持地位,这难道不止一个笑话吗?

十多年了,还沉迷在权臣时的手段中不能自拔。

“三十年。”耶律隆道。

“什么?”耶律乙辛低沉的声音,仿佛暴风雨的前奏。

站在怒火中烧的兼具父亲和皇帝双重身份的耶律乙辛面前,耶律隆悠然自在,“父皇秉国三十年了,登基也超过了十年。只是不小心摔了一下,又多睡了一天,国中就乱了。究竟为什么,父皇想过没有?”

耶律乙辛面色更加难看,“问问南朝的太后吧,她的朝中很安靖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