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微雨(七)
咚的一声闷响,副知寨拳头没有砸到秦琬的脸,却一下打到了秦琬的头盔上。
正是头盔正面,头盔下是最硬的天灵盖,在头盔本身也是最结实的部位。
挨了这一下,秦琬纹丝不动,副知寨的手却颤抖着垂了下来,鲜血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却是在粗糙头盔表面上蹭伤了皮肉。血流得很快,转眼地上就是一小汪,本应是极痛,他却不当一回事,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攥着拳,还想在秦琬的脸上再来一下。
周围的将校皆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平素里被挤兑得没出落脚的副知寨,竟然还有这样大的脾性。
“王七你是何人?”秦琬晃了晃微微晕眩的脑袋,副知寨的拳头多少还是有点力气,冷笑了一声,“本将的副将、下属,王七,你想抗命?”
“不过出城而已,又有何不敢?”副知寨恨声道,“秦琬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怒的是你不管不顾,丢下城寨出城临敌。不对……秦琬,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请王七你跟我一同出去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秦琬说道,“有文走马守城,无须担心。”
“那还不如叫他去,秦琬你留下守城。”
“我是知寨,你是副寨,怎么能让外人去。”城外的局面越来越糟,越来越多的老弱妇孺被挤到了外围,强壮一点的男女则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更邻接城墙,时间已经让秦琬等不下去了,“王七,此乃本将的军令!”
秦琬已经眼露凶光,副知寨咬着牙,不再争辩。秦琬都已经说了是军令,那就意味着这已经成为了定论,如果他再争辩,说不住秦琬就会一刀砍过来了。
“文嘉。”副知寨他回头恶狠狠地瞪着文嘉,满是血丝的双眼下那青黑色的眼睑,证明了他这些日子的辛劳,虽然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且杂,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去完成了,“若城池失守,罪在秦琬不在你。可若你敢降贼……我王殊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文嘉和其他的将领,仿佛第一回见到这位身材榔槺得完全不像军汉的副知寨,平日里一直被秦琬排挤,完全隐形了一般,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份刚烈。
文嘉郑重抱拳,承诺道,“嘉誓与天门共存亡。”
副知寨回头看秦琬,秦琬微微欠了欠身,似有歉意。
副知寨冷哼了一声,“我去穿甲衣。”说罢拂袖下城。
“你们也快回去吧。”之前已经有几位指挥使回去帮秦琬召唤敢死之士,现在剩下的军官们也依命纷纷离开,回到他们各自的岗位上。
那位刚刚成亲的马军指挥使没有离开,请战道,“都监,下官愿从都监出战。”
“我就是去外面堵着路,用不着马军。”秦琬一挥手,“回去好好准备,等着听文走马的号令。”
马军指挥使还想再说什么,被秦琬一瞪眼,不敢再说什么。用足力气向秦琬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只剩下秦琬、文嘉和几个亲兵。
秦琬正想说话,他的一名亲兵走了出来,在他面前砰砰砰三个响头,口拙舌笨的没有别的话,只是操着浓浓的河北腔说:“小人愿为都监效死。”
“好!”秦琬点头,“先下去洗个脸,把装备都带齐了,在西门等着。”
河北亲兵磕了个头,站起身,擦了擦脸,脚步匆匆地下了城。
秦琬看了眼城下,人群越发地混乱起来,挤得就像是沧州运来的装满咸鱼的草袋,填得满满的一点空隙都没有。
皱了下眉,听回头又看看其他亲兵,几个亲兵立刻七嘴八舌。
“我等自然跟着都监。”
“何必多说。大郎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愿随都监杀贼。”
比起在前面这位本地招揽的亲兵,秦琬的其他亲随都是跟着他从河东过来,有两个还是两代、三代跟随秦家将门,自不必多说,肯定是要跟着秦琬一起出战。
“好了,你也一样,都下去准备,西门下瓮城里候着。”
所有人全都被打发了,城头上的这一片,最终就只剩下秦琬和文嘉。
文嘉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收敛了起来,冷漠地说道,“可以不用再演了。”
秦琬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发现的?”
文嘉摇摇头,“不像是你。”
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他自问还是了解秦琬。看见城外无数同胞惨死在辽人之手,文嘉的确愤怒,甚至怒发冲冠,但文嘉会选择用火炮来回应,却绝不会选择如同置气一般地出城。文嘉不觉得秦琬的性格与自己有太多的差别。何况秦琬还是定州路都监,天门寨寨主,身上的责任比他这个走马承受要重得多,如何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秦琬笑着点了点头,毫无推托地承认,“你我性情相投,脾性是差不多的。突然变了样,你当然会觉得不对。”
“为什么?”文嘉问道。
“因为不算是演。”秦琬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了,“我方才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
要是看见城外的一幕幕惨剧,还能保持冷静的话,可以说是全无人心,比什么都可怕了。
“倒是文兄弟你,为何要配合我演这么一场。”秦琬嘴角又翘起,文嘉方才在人前的回应,简直尴尬得快要让他演不下去了,真的是不适合演戏。
文嘉认真地道:“如果都监是为了城外百姓而做戏,文嘉当然是要配合的。”
“就是配合得太差了。”秦琬道。
“到底为什么?”文嘉又追问。
“因为城外的百姓,我要保下来。天门寨,我同样要保下来。”秦琬微微一笑,笑容灿然,“我这人,向来贪心。”
文嘉紧绷的脸颊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尽管没方才气氛渲染得那般悲壮,但眼前的秦琬却是一个更加真实的名将。
他弯了弯腰,一字一顿道,“愿随都监杀贼。”
秦琬瞥了眼城外,嘴角一点点地抽起,化作一抹狞笑。
是的,杀贼!
……
这时候,韩钟还在三十里外问着,“车来了没有?”
陈六早绕了几个圈,摇摇头,“没有。”
“都快辰时了,还没到。”韩钟指着厅中的座钟,时针已经大幅偏离了最下方,他脸色难看,“昨天说好的是什么时间?”
陈六轻叹了一口气,“说的时间是卯正。”
韩钟沉下脸,“过来要两个时辰?金台是在定州吗?!”
金台是保州城外的一处稍稍高起的台地,据说是燕昭王为招揽四方贤人所筑黄金台的旧址,保州故此也有金台顿的旧名。官道在金台下通过,驿站就设在金台上,名为金台顿驿,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亲征伐辽,曾驻跸于此,之后从燕京城下败逃而归,也同样在驿站中包扎过伤口。现在的保州车站同样在金台附近,距离旧驿站不到百步。韩钟设立的大营就半倚靠着金台,以借地势。